第一章(8)
方孔炤叹了口气:“智儿,你不明白。”他忽然哭了起来:“我知道左公这一去,必死无疑,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抗旨朝廷啊。左公这一去,我东林党人全完了。”方以智站起来,拉着父亲的手慢慢往回走着。来到庄园门口,见二姑方维仪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了,脸色异常凝重。三人相视无言。半晌,方维仪轻轻地:“我敬佩左公的为人,也仰慕你们东林党人的文风品格。可你们父子俩为这个家想过吗?我年轻时失掉了丈夫,孩子,可我现在不想失掉娘家。”晚饭的餐桌上,气氛很沉闷。方维仪放下碗:“朝政混乱,魏党专权,罢了官也好。弟弟,你要学学你的老友侯恂,钱谦益,文震孟诸公,钻研学问。你不是说文能析理,叙事,化物吗?我们家三代习《易》和《春秋》,我希望你进一步阐发先祖《易论》。我已吩咐人在鹿湖边收拾好了一处房子,那地方环境静雅。”方以智欲走,被方维仪拦住:“智儿,你随我来。”他只得随姑姑来到清风阁画室。方维仪掀开画布,露出端庄俊秀的吴令仪画像。方以智扑上前抚摸:“妈……”方维仪:“智儿,这幅画,我画了好几年了。一提笔,我就想哭。我们姑嫂俩感情最深。我在姚家守寡,孤苦无奈,令仪接我回清风阁,请我收她为学生。我们在一起吟诗作赋,唱和不绝,我从此心里不再痛苦。你妈妈出生名门,宜室宜家,善事公姑,诗字琴画,刺绣酒浆,种种精绝。唉,无端寂寂人归月,恰合青春三十归。”说完泪如雨下,隔了一会,她又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整理你母亲的诗集《黼佩圆壶遗稿》,写得多好哇。瞧,这是写给你父亲的。”方以智轻轻吟念:君去觅封侯,金闺第一流。文成知虎豹,价重骋骅骝。诗思春归锦,乡心在月楼。索琴随彩缢,忘却捣衣秋。方维仪突然地:“智儿,你跪下。”方以智连忙在母亲遗像前跪下。方维仪说:“智儿,你要在你母亲面前发誓从此收心。日后,不管世道如何变化,你都要苦读钻研学问,长大后做一个学业有成之人。”方以智郑重点头。方维仪这才拉起方以智来到客厅里。白瑜先生已乐呵呵地恭候多时了。方以智连忙施礼,然后拉住白瑜先生,分外激动。第二天早饭后,方以智便告别父亲、二姑、弟妹,随白瑜先生去枞川继续读书。浮山离枞川江口有几十里路。马车过了会宫、官桥,渡过中埠河已是下午茶饭时分。走得累了,白瑜先生唤方以智在官道边一处野坟上歇息。坟四周草坪平整如织。方以智疲惫至极,一声“我的妈也”便倒在荒坟上。白瑜先生连忙制止:“不可乱喊,你知道坟里躺的是什么人?”方以智自知失言,连忙打嘴。白瑜先生诡秘一笑:“也有喊发财的,据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也像你这样走累了,坐在坟上休息,喊了一声妈,谁知这是个童养媳的坟,无儿无女,却是个风水宝地,日后这个书生考中了进士,点了状元,风水先生帮他查找祖坟,可无一处祖坟能助他发迹,最后那书生讲在野外坟边休息这件事,风水先生才找到了这个无主的坟。日后,这书生就认这坟里的童养媳为娘。”方以智怪怪地:“你相信?”白瑜乐呵呵地:“信不信由你。”方以智喃喃地:“这一是要有风水宝地,二是要它气和相通才可。”白瑜:“密之贤侄,我告诉你,你方家世代居住的白鹿山庄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呢。听说还时常能看见什么东西。”方以智从未听说过,非常感兴趣地:“什么东西?”白瑜:“这可是你们方家最大的秘密啊。天色晚了,我们快点赶路吧。”掌灯时分,终于到了枞川舒龙斋。方文、周歧、孙临三人早已翘首等待。见到方以智,自有说不出的高兴,仿佛又回到过去,催着要方以智讲些京城里的事情,尤其是皇宫里的一些事。方以智便把紫禁城宫阙的巍峨,宫内生活详细描绘了一番,细及食物采办,名伶戏子,用火之讲究,宫内用器的精巧,洗澡用的百中,如何避暑驱蚊,大家听得兴味盎然。周歧突然地:“密之弟,京城里自然少不了绝色女子了。”方以智:“那是自然,回来之前,我还救了一位小美人呢。”孙临羡慕地:“密之兄可真是有艳福啊。”方文眯着眼问:“后来这位小美人呢?”方以智:“在人群里一晃就不见了。”孙临:“真遗憾,哪怕是多叙上几句也是好的。知道她住哪儿,姓什名谁,还有机会去找她。”方以智陷入沉思:“不知住哪,名字倒是记住了,叫周颖侯。”那一夜,方以智没睡着,脑子里总是出现周颖侯的影子,挥之不去。八至此,方以智和三位后生又随白瑜先生潜心苦读,明显能看到方以智身上的浮气渐渐消失,经史皆能成咏,剑术也有了进一步提高。学闲之余,随白瑜先生泛舟枞川,或登临绝尘、青石生烟的南山。《庚午春作》很好地归纳了他读书的情形:读书南山下,开卷当窗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