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灯光下的错觉(1)
我和申云龙办手续的那天,天气很好,这不像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日子。申云龙问我,还爱不爱他?我要怎么回答,我说,我以为我爱你,但是我现在才明白,我其实不爱你,我只是太缺少家的温暖,我要你,是想让你给我一个家,可是我不爱你,所以这对你对我都太不公平了。申云龙眨着眼睛,我不知他听明白我的话没有。我和申云龙办手续的那天,天气很好,这不像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日子。申云龙问我,还爱不爱他?我要怎么回答,我说,我以为我爱你,但是我现在才明白,我其实不爱你,我只是太缺少家的温暖,我要你,是想让你给我一个家,可是我不爱你,所以这对你对我都太不公平了。申云龙眨着眼睛,我不知他听明白我的话没有。采访对象:孟繁漪,女,三十四岁,电视台编导,现为鲁迅文学院学生。一九九九年结婚,二〇〇〇年离婚,现独身,无子女。离婚关键词:个性不合离婚指数:****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人生随四季变化,有些人渐渐苍老,有些东西渐渐消失,也有新的萌芽与转机悄悄出现,但是在孟繁漪的身上,我却看不到时光的痕迹,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知性与感性,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减少丝毫。那天晚上,在大连的星海广场,我们沿着宽阔的马路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如从前,在那个文学社团如火如荼的年代,作为同一个社里的成员,我曾不止一次地偷偷写过献给她的诗,只是一首也没有让她看过。如今,在鲁迅文学院里的操场上,我曾经暗恋过的孟繁漪过着她在走进社会后一直渴望的学生生活,她说,她的生活纯净了。大连的夜,如此的凄清。孟繁漪抬头看着天空闪烁的群星,她有眼神一如星样的迷蒙。“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长大/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远处不知哪里传来这样的歌声,孟繁漪轻轻地笑,说她好喜欢这歌,好喜欢有人可以陪她在这样的夜里听着这歌。一别数年,她的面容依然娇好,但声音却也暗哑如昨,孟繁漪说,如果她的声音再那么轻柔清脆一点,她会成为电台里很好的播音员,但上天总是这样,把一些对立的事放到一起,就如同孟繁漪那柔弱的外表与成熟的声音,一种软软的感觉和一种硬硬的性格,这两种互为相反的物质从一开始就存在于孟繁漪的婚姻生活里,它们互相拉扯,各不服输,直到婚姻这条线索终于因此绷断。有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棵树,树干已经腐烂,很多白色的虫子从树洞里爬出来,在地上蠕动,很恶心。醒来后,我哭了,我看着睡在身旁的云龙,想我的生活,我的婚姻,也如同这树,腐朽了,再也没有新生的可能。这梦是个征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噩梦不断的孩子。三岁那年,爸被一帮穿绿军装和戴红胳膊箍的人揪在台上,用皮鞭子抽脸,血一下子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吓哭了,那晚上就梦见了蛇,蛇是我平时最怕的,我梦见它们都爬到了我身上,我醒来时,看见妈妈也在抹眼泪,不知是为什么。长大了以后,才知道,那天晚上,妈妈写了一封揭发材料,交代了爸爸的一些新的没有被发现出来的“罪行”,于是,爸爸在被放出来后又重新被“专政”了。我十六岁那年,爸和妈正式离了婚。他们都没有再娶和再嫁。“文化大革命”以后,爸和妈至少过了几年的平静日子,但有一天早上起来,却突然告知我们,他们不会在一起了。爸和妈都是那种比较传统的知识分子,他们通常是考虑别人多点,考虑自己少一点,为了这个原因,他们在一起将近了三十年,可是最后,他们还是没有为别人考虑,没有为我们这些已经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考虑,他们离婚了。爸和妈的婚姻,后来的说法是,爸对妈在“文化大革命”时揭发自己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造成了两个人感情的破裂,但是我,作为他们的子女,我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爸在我童年到青年的记忆中,他就没有笑过。我的任何过失,都会遭到他无情的指责,可是我做了好事,却迟迟得不到他的表扬。爸在我眼中,长期以来都是一个古板的、严厉的、没有柔情的人,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爸是我们那个城市里优秀的剧作家,也是一个诗人,后来做了文联副主席,他和他的文友,还有弟子和剧团的演员们在一起,经常是有说有笑的,很幽默,爸写得一手好字,交际舞跳得特棒,他是一个有才情的人,也有激情和浪漫,可是他却把这些能令一个女儿刮目相看的东西都留给了外面的人,却把最刻板的一面留给了家里,我那时恨他,也嫉妒外面的那些人。爸和妈,听说不是自愿结合的。姐后来和我说,爸在年轻时是有个恋人的,但是家庭出身不好。妈的父亲,也是爸当时的上司看上了爸,把妈介绍给了他,后来,爸和妈就在一起了,因为妈的出身好。“文化大革命”后,外公病逝,爸写了两首反动诗词也成了“右派”,妈被“造反派”逼着写了一个揭发材料,而爸从前喜欢过的那个女孩,自杀了。这两件事对爸的影响太大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不知道爸和妈的婚姻是不是道德的,我只知道。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正常地过几天婚姻生活。他们结婚没有两年,爸就成了“右派”,被管制,受隔离,审查,无休止地质问审讯,揭发交待,认罪服法,一晃就是八年。“文化大革命”后他们生活在一起时,没有了提心吊胆的审讯批斗,生活平静了,反而各种问题都出来了。在他们婚姻的最后两年里,我经常在睡梦中被他们压得很低的争吵声惊醒,有的时候,堵上耳朵,那声音还是会像小虫子一样地钻进来,让人心里一阵阵地难过。爸和妈从来不当着我们的面吵架,可是我宁愿他们那样,他们把什么都压在心里,但是一到我们睡了的时候,就开始释放一样地互相指责,白天他们勉强地做出和谐的样子都是为了给我们看的,他们做得太勉强了,连孩子都能察出其中的不对来。白天的时候我家的气氛太压抑了,爸不笑,其实是他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