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逆境里成长(1)
第一节童年,家境小康。我是独子,一家三口住在上海的南市,堪称豪华的“石库门”房屋,独门独院二层楼。那年,小学五年级,中日战争爆发,烽火迅速直扑上海。为了响应政府的号召,父亲毅然从军,失去讯息。就在日军攻陷上海的前夕,体弱多病的母亲,带了幼小的我,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仓皇逃进了法租界。无数无数的难民,涌向租界,租界宣布关闭,绝大多数的难民,被挡之于外,我们能够顺利进入,已经十分幸运,更何况还能租到一间“亭子间”,作为栖身之处。“亭子间”只可容纳二张最小最狭的床铺,没有厕所,床边放个有盖的“马桶”(木桶,大小便用),每天凌晨,有水肥车来到巷口,主妇们纷纷“拎”(拿)着马桶、去倒马桶,并在巷口洗刷。也许你不能想象这是怎样的景象,如果你看过“康熙帝国”连续剧,其中容妃被打入冷宫,每天洗刷马桶的情形类似。母亲本来瘦弱,搬进“亭子间”后,气喘大发,往往一两个星期,不能平躺,只能坐着,十分痛苦。但是,每天凌晨,只要听到水肥车的那声吆喝,她必起床,拎着马桶下楼。这种影像深深镂刻心头,至今想来,犹觉心酸。有一次,母亲实在喘得太厉害了,邻居请来了一位西医,打了一针,气喘立刻平息,马上可以平躺下去。幼年的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种针真灵,以后母亲再发病,只要请医生来打这种针。但是,我们如此贫穷,怎么能再请得起医生?我偷偷地把针液空瓶留下,告诉妈妈说,下次我来替你打针。果然这一天来到,母亲说:“看样子只好请你做一次小医师了!”我去药房买来了针筒、消毒的酒精灯以及针液等,模仿医师的动作做好准备,但两手发抖,怎么也不敢下手。毕竟我只是个五年级的孩子啊!母亲说:“如果你不打,我活不过今天,你打,最多打得不好,痛些,流些血,我不在乎啊!”我实在舍不得相依为命的母亲“活不过今天”!勇敢地把针扎进母亲的肌肉。好奇妙,母亲的气喘平息了。我对母亲说我长大以后要做医生,看病打针,不收钱,或收一点点钱。我恨那个医师,出诊费为什么如此昂贵。以后我常常为母亲打针,“技术”愈来愈进步。父亲终于回家了,沮丧极了。报国未成,白手起家所撑起的事业,毁于一旦,又找不到工作,整天忧伤。这个家,被愁云惨雾压得透不过气来。我父亲是个内向的、悲观型的人物,他不善言辞,常常因为辞不达意而急得五心烦躁,转而怒发冲冠。童稚的我和羸弱多病的母亲,就变成了他宣泄怒气的出口。他有一条厚厚的红木戒尺(可能是“纸镇”),当我“犯错”时,我必须伸出手来,接受戒尺的痛打。如果我能及时认错,也就手下留情,偏偏我绝不认错,(事实上我真的不认为有错,比如他心情不好,要我唱歌纾解他的情绪,我偏偏不唱;比如我看到他愁眉苦脸的回家,没有向他展现笑容等等。)宁可挨打而闭紧嘴巴,也因此而火上加油,耳光、拳头就纷纷上身。通常母亲会挡在我身前,无法遏止的拳头就打在母亲瘦弱的身躯,所发出的皮肉被打的声响,震得我心智俱裂。于是,母子俩就抱得更紧,默默地、坚强地接受强风暴雨。于是,父亲开始捶打自己,猛打自己的头和胸。他本性忠厚善良,深爱妻儿,也不愿意伤害我们,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开始自责和自虐。最严重的一次,他自虐后痛得满地打滚,我和母亲在旁看得呆住了,没想到及时劝阻,事实上也无法劝阻。最后送医急救,因自己捶打太重而胃出血。当他出院后不久,故态复萌,我还是常常挨打。小小年纪,终于动了“轻生”之念。心想,如果从平台上跳下去,自己可以脱离苦海,但想来想去,我这一死,可怜的母亲如何活得下去?坐在平台一隅,仰望长天,我发誓如果能长大成人(不肯定能在这样的环境下顺利活得下去),我必须非常非常努力地挣脱贫穷,不奢望富有,只求丰衣足食,不再贫穷。第二节父亲终于找到了工作,虽然薪水菲薄,但还是搬离了那个“亭子间”。新家是上海所谓的弄堂房屋,四层楼连栋楼房,我们住楼下,不到十坪大,隔成两间,前面是父母的卧房,兼客厅、饭厅、做功课的书房。后间是我的卧房兼储藏室,在堆满的杂物间,有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床。至少我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当我日渐长大,无法在那张小床上直躺、平躺,只能像虾米那样蜷着睡。这样我整整过了十一年。也许你不相信,这些年来,我不曾好好洗个澡,只能用一只较大的面盆,放在床边的“方寸之地”,擦洗身子。这样长时期的困守在这样小的空间,因此而得了一种潜在的心理病——幽室恐惧症。我强烈地期盼,将来如果事业有成,一定要住进大一点的房屋。虽然家小得让我窒息,外面的空间却很大很大。初中三年,我每天第一个进学校,最后一个出校门。尤其到了高中,不上课的时间,也不回家。上海是那么繁华的都市,逛马路也是享受,又有那么多的书店,我没有钱买书,但站着也就读完一本本好书了。图书馆非但可以借书,还可以借唱片,贝多芬的九大交响曲,巴哈、莫扎特等的重要作品,都是借了唱片,在我家小破唱机上放了又放。每个周末,上海市政府交响乐队,常在公园露天演出,免费欣赏。我对音乐、美术、文学的兴趣,就在高中时代这样培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