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逆境里成长(2)
高中毕业以后,父亲主张送我去当学徒,学习一技之长。他实在无法供应我读大学,也实在怕我长大后和他一样潦倒,有一技之长,至少人生不会如此贫苦。但我抵死不从,我觉得唯有读完大学,才有更多机会,在社会上一争长短。何况,因为营养不良,身体瘦小羸弱,手无缚鸡之力,怎样学艺、做工?更何况,我最想当画家(这是父亲举双手反对的)或当医师,替穷人看病;或者当律师,替穷人打抱不平,这些都是需要十年寒窗啊。当时,国立大学的学费并不高,半工半读,未始不能实践理想。与同学们相约,毕业后共赴北京应试,但还没有说服父亲,却生了一场大病。这是我和父亲最严重的一次冲突,那时高中即将毕业,突然发起高烧。父亲带我去看病,一回到家,我烧得昏昏沉沉,清脆一声,我的脸颊上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光,父亲说:“你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不知道自己保护自己,你知道我家多穷,你知道看医生多贵吗?”原来我家太穷了,我没有生病的权利。好嘛!我就不活!我决定拒绝吃药,他们把药硬喂进我嘴里,我立刻吐出来,终于病情日益严重,奄奄一息。足足有半个月之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医师诊断不出什么病,每天都有同学来探望,他们说:“今天再去看看平鑫涛吧,说不定明天就见不到了!”母亲急得天天以泪洗面,父亲又自责又忧心。他们把我从小床搬到他们的大床上,以便照应。我不知道他们这些日子睡在哪里?母亲从我的呻吟,从我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我被病情折磨的苦痛,知道我爱音乐,她把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放在枕边,播放电台里的音乐。说也奇怪,我的眉头渐渐舒展,表情平静,不像是昏迷,而是沉睡。两周后,热度下降,医师也诊查出病源,对症下药,从鬼门关回到人间。这场病,也改善了我们父子关系,他不再大发雷霆,变得和颜悦色。不再坚持我去当学徒,也同意我上大学,但我病好后,已错过所有的入学考试。幸好我就读的中学,有大学部,我可以直升,不必考试。问题是这是私立大学,贵族学校,学杂费贵得吓人,根本不是父亲所能负担。幸好我祖父及时伸出援手,答应把他的养老金供我缴学费。父亲与祖父一直有严重的“代沟”,祖父独自居住,与我们很少往来。偶尔他会带我出去吃个小馆子,给些零用钱。高中时期,我常主动去探望他。祖父很爱艺术,对我这个深爱艺术的孙子,十分投缘,他就很慷慨地帮助我达成愿望。第三节能进大学,可能是我人生最大的转折点。我的学校,离家很远,要换二班电车,将近一小时车程才能到达。车钱是父亲给的,但我哪舍得用,上下课都是步行。每天清晨五点,我就从家中出发,八点前到达校门。别以为这是艰辛的行程,其实这三小时是我十分“享受”的时光。行程中必须经过一座公园。早晨的公园空气好,又热闹,很多人在打拳、健身、溜鸟、下棋,还有一位长髯老人讲解古书,还有人教写生。我在这四年的“公园大学”中,学了基本的围棋、古典文学的基础知识。最重要的,非常快乐。每星期省下的车钱,可以供我看一场电影或话剧。上海电影院的前五排、话剧院的最后五排,票价是最最便宜的。刚好那个时代,电影事业十分辉煌,有无数好片,连中国电影也有不少经典之作。至于话剧,更是人才辈出,好戏连台。我一生对戏剧的热爱,几乎到发疯的地步,也许就是那时候种下的因子。就读的大学,既然是贵族大学,学生们大都是富家子弟,个个服饰考究,出手阔绰,像我这样的穷小子真是少之又少。因为生活水准的不同,难免和他们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自卑。这些同学,家庭环境好,兴趣广、玩心重,上课难免心不在焉。我在高中时的功课很烂,勉强及格而已。进了大学,环境改变那么大,使我深深觉得,如果要在班上出人头地,只有在功课上得到傲人成绩。于是我发奋努力,果然一鸣惊人,尤其那些特别难以过关的学科,往往只有一二人及格,我必是其中之一。同学们开始对我另眼相看,继而有人求教于我,特别在考试前,希望我“指点迷津”。我常常用“学生的观点”来解析课业的重点,往往比教授们制式化、乏味的授课方式,有效得多。我非但当了四年的级长,大三时还被两位教授聘为助理,为他们整理讲义,甚至批改试卷。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大学毕业。教务主任主动给了几封申请美国大学的推荐信,附有各科四学年的成绩,“像你这样的全A学生,申请美国大学,大多数学校都会接受的。”他说。出国留学,当然是我的梦想,但从来不妄想,即使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也绝对筹措不到去美国的旅费。虽然我放弃了出国的念头,但想不到一个星期后,我真正的离开了家园,远渡重“洋”。有位亲戚,是招商局的船长,他奉令撤退到台湾,有一个舱位的空额,问我要不要随他来台。父母百般不舍,却一口答应。上海解放正近在眉睫。父亲认为战后必有一番混乱,工作难找,既然毕业了,出去闯闯,也未始不好。那时候,“逃难”的人,千千万万,不论飞机或轮船,都是一票难求。突然平白掉下一个舱位,岂能白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