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席临川退开了两步,靴子从她的水袖上移开,又睇她两眼,轻嘲一笑,便从她面前走开了。
红衣提心吊胆地听着,脚步声很快就听不到了,似是进了她来时路过的那扇月门。
长长松口气,她一边假装无事地抬起水袖掸了一掸,一边後怕着方才的交集。
虽然只有一句话,但刚才离得那麽近,近到她能看得清席临川面上的每一分情绪,那双眼睛让她觉得可怕极了,那麽十足凛冽的恨意,直直逼进她的眼底,触得她一阵心悸。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仇恨的神色。
红衣在夜风中打了个寒颤,那个目光就像她犯了什麽罄竹难书的罪行,彷佛身上背负多条人命又或者做了什麽人神共愤的事一样,那般浓烈的仇恨……
她觉得迷茫,又觉得承受不起,不禁不寒而栗。
仍拎着水壶的手紧了紧,余温缓缓传到手心,让她稍稍平复了心绪。抚一抚胸口,已没了再去找同伴闲话家常的兴致,转身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
之後红衣心中惴惴地睡到三更天,起来清扫回廊时很是提心吊胆,惊魂未定大概便是这样,明知席临川这会儿不可能出现,还是忐忑不安地生怕再碰上他。
害怕的情绪,硬是让熟悉的回廊显得更加阴森,红衣提着一口气捱到黎明破晓,扫完了最後一段,顿时松口气,半刻不想在外多停留地离开。
而後她一觉睡到晌午,起来时觉得舌头左侧一阵剧痛,似乎生了口疮,也不知是因为这几日总要半夜起来干活、作息不规律所致,还是昨晚遇到席临川弄得神经紧张、吓出来的。
连喝了三杯清水,红衣更衣盥洗後就去找绿袖。
总这般提心吊胆,显然不是个办法,她想打听打听自己从前到底如何开罪了席临川,若只是小事,她便可放下些心;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她也得心中有个数,他毕竟是她招惹不起的人。
大夏朝各个贵戚世家中都少不了豢养歌姬、舞姬,以备宴饮作乐时助兴。席临川虽不屑於应付世家间的交往,也免不了备上些人。
席府的歌姬、舞姬皆住在西北侧一套三进的院子中,并设专人掌管舞乐之事,称「司乐」。司乐虞司乐年近四十,算得和善,一来二去红衣与她算是熟了,过来找友人解闷便也不难。
进了绿袖房里时,绿袖显然也刚回来,额上细汗未拭,似乎刚练完舞。
「哎?快坐。」一见她来,绿袖眉开眼笑,将换下的舞衣往榻上一扔便拉着她坐,转身去给她沏茶,笑道:「洒扫的活都得夜里干,白日你还不多睡会儿?反正那舞衣做好了。」
「别提了……」红衣舌头疼,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我也想再睡会儿,半夜醒了,嘴里生了疮,只好来讨杯清热的茶喝。」
「呀,那我去熬冰糖雪梨给你。」绿袖说着搁下茶壶就要往外走。
红衣忙伸手拦她,「不用……陪我坐会儿。」
绿袖瞧一瞧她的神色,依言坐了下来,觉出她精神不济、心事重重,一握她的手,「怎麽了?」
红衣想了一下,不知从何说起,沉吟须臾,索性问得直接,「绿袖,我从前……得罪过席公子麽?」
「啊?」绿袖被她问得一懵,怔然反问:「什麽时候?」
红衣一哑,抿了两口温茶,思索着道:「我这不是问你麽……入府之後这些日子必是没有,可之前呢?在长公主那里……你帮我想想,我是不是曾无意中开罪了席公子?」
「这怎麽可能?」绿袖带着讶异答得乾脆,「我们之前都没见过席公子啊!长公主府比咱们资历深的舞姬多了去,宴席时也轮不着我们侍奉在侧。为什麽这麽问?出什麽事了?」
绿袖一副不解的神色,显然惊异於红衣的问题。
红衣心里一沉,疑云更加深重了,摇摇头,不提昨晚的事,只道:「没什麽,我只是奇怪为什麽独独打发我去做杂役。」
「哦……」绿袖神色稍缓,露出些许释然,转而又笑着宽慰她,「你别多想,大约就是府里舞姬太多了。这也不要紧,我们几个若是谁有机会跟公子说上话,都会提一提这事的。都说公子待人很好,才不会一直这样委屈你一个姑娘家。」
红衣的胸口一紧。绿袖说得仗义,她却骤然想起昨晚见到席临川时他说的那话,她此前也以为是管家的安排,听他所言才知竟是他亲口吩咐的。
「我的事你别管了。」她出言阻止绿袖,抿唇一笑,说了个理由,「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咱们身在贱籍,若真到宴席上跳舞助兴,我还担心命悬一线呢,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躲得远远的,心安。」
绿袖已被她一连惊了两次,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叩门声响起,同时传来熟悉的轻快女声,「绿袖?」
绿袖起身去开门,刚打开一半便见丝缎一副满脸堆笑的样子,没好气地一觑她,「又犯什麽错了?」
「没有!」丝缎立即道,侧身从那道并没有打开多少的门缝挤进来,见红衣也在,作势一福,毫不客气的开口,「两位姊姊,借点钱呗。」
「借钱?!」绿袖黛眉一蹙,伸手就把她往外推,「真好意思,你我拿一样的月钱,红衣还要更少一些,她还没找你借,你倒跟她开口?」
「哎,绿袖姊姊你听我说。」丝缎扒住门不走,哭丧着脸诚恳央求,「就这一回!实在是灵韵香价格涨得太快,我再不赶紧买些,以後就真要买不起、没得用了。」
她说了理由,绿袖也不听,仍一味地把她往外推,口中轻斥道:「谁让你非要用这赫契的东西,咱们大夏的香粉哪里不好了?出去出去……」
推推搡搡地把丝缎轰走了,等绿袖关上门,红衣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真轰她走,香粉能花多少钱?借她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绿袖回过身来瞪她,「赫契的东西近几日都什麽价?从前的十倍!借她……我後半个月不过了?」
这是通货膨胀?!
红衣一愣,随即又意识到并不是,单纯只是赫契的东西涨价而已,没有影响到别的……必定有其他原因。
红衣尚未来得及细想,绿袖一拍额头,「呀!忘了!」
「什麽?」她问。
绿袖带着笑,悠哉悠哉地踱到她面前,半开玩笑地调侃,「方才应该告诉阿缎,今晚寻机会讨好那聿郸就是。莫说香粉,只怕什麽赫契的稀罕物件都能从他那儿寻得。」
「聿郸?」红衣一愣。觉得该是个人名,听着又有点怪。
「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贾啊!」绿袖坐下来,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拿腔拿调的说:「听闻他花了金银无数打通长阳城各方势力,历经波折,就为见咱们公子一面。公子点头答应了,下午就到。」
赫契的东西价格飞涨、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贾此时又要来见席临川?
红衣潜意识里觉得这两者间定有什麽关系,又想不透。
「听说还专程递了帖子,要跟公子一较射艺高下呢。」绿袖说着,明眸里透出几分兴奋,「公子也答应了,说随时奉陪。」
当日下午,那赫契商人聿郸就到了席府,晚上自是有一场歌舞宴饮。
红衣帮着绿袖化完妆,在绿袖与其他舞姬一起去宴席上时,她就无事可做了。
席临川那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许跳舞,狠厉的目光让她一回想便不禁毛骨悚然,哪还敢违背他的意思,索性提前拿了扫帚去清扫回廊。早些扫完便可早些休息,目下要紧的人都在正厅参加宴会,她去扫地也不会碍什麽事。
於是,耳边隐隐可闻宴上传来的丝竹雅乐,她面前只余扫帚划地而过的沉闷「沙沙」声,有点寂寥的意味,好在合着乐曲扫地扫起来有节奏,心情也逐渐明快了些。
乐声停时,她还没有扫完,啧了啧嘴,抬头一望设宴的方向,闷头接着清扫。
过了一会儿,听得交谈声传来,似是有人在转角那侧的回廊,正往这边走。
红衣心里一紧,生怕再遇到席临川,但一想今日自己并未跳舞,也未着水袖,便觉得没什麽可心虚的,何况躲也没地方可躲,便平心静气地退到侧旁,让出道来。
那人转过来时停了脚步,看一看几步外身材容貌皆姣好的佳人,又看看她身旁放着的扫帚,调笑了一句,语调却有些奇怪,「临川君还真是不负风流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