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衣微怔,这话显是意指席临川府中连做杂役的婢子都生得貌美,算是夸赞了她,便稍颔了首算作答谢。
来人正是聿郸,他又行几步,走到她面前。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添了笑意,抬手自她鬓边撩过,向後一探,顺手从她头上取了支簪子下来。
是支银簪,质地做工皆普通得有些粗糙,聿郸看得一哂,悠然道:「姑娘住在何处?」
怎麽这麽问?红衣黛眉一蹙,暗想这胡人真是洒脱,便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鲜有刚见面就问住处的。
见她冷着脸未言,他又笑了一声,「别误会。我此番带来大夏的货物中有支银钗不错,与其苦等买家,不如赠给姑娘梳妆。」
这样有意套近乎的辞令,红衣在现代时就听过许多,手中有些权势或人脉的人,贪图她们这些急於谋得前程的女孩子的姿色,以价值不菲的礼品相赠也算是常见的手段。
向後退开半步,红衣的反应一如在现代时一般,毫无接受之意,「无功不受禄。」
聿郸稍一滞,旋即又笑道:「看姑娘面善,莫名觉得投缘,没有别的意思。」
「投缘」这话说出来,越来越像搭讪的言辞了,她更觉得不可多留,面色一变,匆匆一福,「告退。」不待聿郸再说什麽就转身离去。
红衣紧抿着薄唇,对这样结束交谈的方式多少有些怕——毕竟不是在现代,她是府中仆婢,聿郸是贵客,差着阶层,难免害怕惹恼对方。
好在聿郸并未多说什麽,只在她走远之前稍追了两步,一伸手,将那银簪插回她发髻上——她不收他的礼则罢,他总不能反过来拿走她的东西。
秋风簌簌而过,又一阵落叶飘零,各处都这样。书房外草木多些,晚风吹过後落下的树叶也更多,小厮入内回禀前,脚下踩出一片脆响。
席临川听完回话,原本因谨慎而生的疑心转变为抑制不住的怒意——居然这麽早……
「小的看到红衣姑娘与那胡商在廊下交谈了片刻。」来禀事的小厮如实说着方才所见,「小的没敢跟得太紧,待她离开後前去查看,就捡到了这个。」
席临川睇了眼他呈上来的粗糙银簪,确是红衣所喜欢的样式。
他压制着惊怒阖了眼,握着簪子的手一紧,「知道了。」
那小厮一欠身,继而又道:「聿郸那边传了话,问比试箭术的事……」
「明天。」他应得很快,而後,似乎再听不下去任何事,摆了摆手,「准备好便是,明日一早我去射箭场。」
「是。」小厮应下,会意地不再多言,施礼退出。
席临川心里乱极了,压抑已久的怒火无可遏制地向外窜,在心里激荡,当年那带着嘲讽的声音,好像又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他只是因为两国情势紧张,难免对聿郸不放心,是以多了分小心,这才差人悄悄跟着,却没想到,直接牵扯上了红衣。
他一直以为,即便那些事来得残酷,也终究是很久以後的事情,却没想到原来这麽早就有苗头——竟是在她入府没几日的时候,就已和这在赫契富甲一方的巨贾有了私交。
上一世时他是傻到了什麽地步……
明明是长阳城里受尽艳羡的人物,战功显赫,未及弱冠便已封侯,死时却也只过了弱冠之年三载而已。他在病重时清楚地知道是身边之人叛了国、叛了他,听闻满朝文武因他病重而掀起轩然大波,不甘之余,愧悔难言。
好不容易重生,原来还是他想得太轻巧。
早在他为将封侯之前,这隐患便已埋下。他金戈铁马、尽享荣光的那几年里,这祸患一直伴在身边,他还无知无觉,到最後都以为她是後来才起的异心。
长久以来的认知被一朝击溃,席临川气息不稳地缓了又缓,只觉得连手中银簪的浅淡光泽都能刺得心中不适。他猛一握拳,将之狠砸在案上,还是拦不住回忆如水般在眼前流过。
上一世,他唯一喜欢过的人就是红衣,那风流不羁的名声或多或少也是因她而起——宫中、城中,皆知他这食邑过万的君侯始终没有娶妻,只待一房侍妾极好。
但也偏是她,禁不住赫契人的再三诱惑,当了他们的眼线。
最後的那一战,虽则凶险却还是赢了,但他凯旋而归後,很多人还是凄惨的死去。
被瘟疫缠身,再好的医者也束手无策,一分分地感受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济,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地流逝,直至呼出最後一口气。
这些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没有死在敌军的利刃下,没有血溅沙场,最後却死得如此不甘——因为敌军先一步得知军队正前往何处,抢先在紮营处的水源边埋了病死的牛羊。
如此死去的人里,也包括他。
【第二章突发冷箭险穿心】
席临川一夜辗转难眠,不知不觉已到天明。盥洗後吃了早膳,随意挑了张弓,便往射箭场而去。
射箭场在席府最北边,离他住的地方算不得近,不过在晨间微凉的秋风中散步,心情倒是平复了些。
途中有不少仆婢结伴往射箭场去,见他前来纷纷见礼避让,因他的性子所致,府中规矩比长阳城其他的富贵人家都松些,碰上比试之类的热闹事,下人们想来看热闹他也懒得管,全当助兴。
聿郸先一步到了射箭场,见他前来,双手抱拳,行了个大夏人的揖礼,「侍中大人。」
席临川听得称呼,微微一凛,「看来聿郸兄不是为私交来的。」说着从小厮手中接过长弓,搭箭瞄向箭靶,续道一句,「若有公事,该换个地方谈。」
聿郸轻笑两声,「有时候公私,也难以分得那麽清楚。」
「聿郸兄有话直说。」席临川一箭中靶,又搭了下一支箭。
他是有兴趣听一听聿郸会说什麽,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也听说过有个赫契富商费尽苦心想拜会他,只是彼时同样战事将起,他一腔热血全投在保家卫国上,便未答应见他。
这一回,是因心知一切与上一世一样,多了些闲心,好奇这位巨贾为何想见他,又是重活一世,有心活出些不一样来,听闻此事时就点头应了。
「比如……」聿郸略作沉吟,一顿,「战事算得公事,但战火纷飞影响了在下的生意,就不算私事了麽?」
席临川没有说话。
「这样的公事没有人能逃开,何不先行阻止?」聿郸挥手让旁人退下,走近两步,又道:「大将军是您的亲舅舅。在下打听了,大夏的皇帝陛下有意让大人随大将军出战——大人想一想,早些年两方交战之时,因战获罪的将领还少麽?一不小心便贬为庶人甚至斩首、一世英名尽毁,大人何必?」
啪!席临川又射出一箭,就听远处的靶子一响。他稍睇了聿郸一眼,眼中蔑意不少,口吻亦带讥嘲,「阁下消息灵通,只是找错了人。於在下而言,若能换来家国永安,自己的命委实不算什麽。」
「谁的命不是命呢?」聿郸循循善诱地继续说:「便拿侍中大人您来说,若此战成名,而後一战再战,终有一日战死沙场,这阖府家眷下人将如何?」
席临川神色一滞。
「干什麽跟荣华富贵过不去?」聿郸观察他的神色变化,笑道:「大将军出身不高,战功显赫方得今日荣耀,但大人不同,您的舅舅是大将军、您的姨母是当今皇后,您何必为旁人拚命?」
席临川沉吟未答,稍低头,又取了支箭,继续搭弓。
「府中泰半婢子都当得起一句如花美眷,」聿郸的语气轻快几分,带了些许调侃之意,而後正色又道:「可是大人,如今她们将你视若神明,你若战死,她们又会念你多久?」
席临川突然一阵恍惚,好像被迎头重击,把盘踞心头一夜的愤然重新激了出来。
他切齿未言,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向周围看去,目光很快便寻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她离得并不远,就在十几丈外的廊下倚柱而坐,离得远了些,看不清神色,却不妨碍他一眼认出那就是她。
「你若战死,她们又会念你多久?」
聿郸这句话於他而言,犹如利箭穿心。
在头七之前,他的魂魄一直飘着,看到长阳城中一片哀伤,军中亦是。
而後,他看到红衣出了府,没有带太多银钱,独自策马出城,想不到很快便有人来接应,一看装束便知是赫契人。他随她一直到了边关,接着他看到汗王的手令,纳她做了侧妃,他没有再跟下去,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