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她惊得说不出任何话,只一再摇头。他歇了一歇,又说:「宽云是我父亲给我的,它会带你去找他。唔……你自己去找他也行,随便找个官府,他们自会帮你。但你只告诉他们‘惊蛰’可不行,我……」
他长喘了一口气,刚能碰到地面的脚艰难地挪动了一些,离她近了一点:「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绿袖浑身僵硬地半点也挪不开,怔然望着他凑近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冲得她的神思猛然清醒。
她连忙迎了过去,屏息静听他说。
耳边一声熟悉的低笑,听得绿袖一阵恍然,感觉似乎还在长阳,他凑在她耳边以同样的笑音调侃她说:「大晚上的专程跑来给我送宵夜着实麻烦姑娘了,若不然,你索性住来我府里,宵夜归你管,府中事情也交给你打理好了……」
许久之前的回忆让她倏尔间又是眼底一热,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再作乱想,忍着泪静听他的话。
他声音轻轻地告诉她:「我姓霍,名予祚。」
绿袖明眸一颤,霎显讶异。陡有一声惨叫传来,又惊然回头,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滴着凉水的石壁,和那扇紧阖的木门。
又一声惨叫。
这一回,连霍予祚也抬了头,凝神静思一会儿,看向绿袖:「你躲起来……躲到门后去。」
绿袖缩在门后,侧耳倾听外面的厮杀声,直紧张得牙关紧咬。
霍予祚亦凝神听着,想从叫嚷里听出个所以然来——因是这样被吊着,他横竖都是躲无可躲,若能从声音中听出自己接下来的命数如何,也算有个准备。
却是努力了颇久都毫无进展。除却象征死亡的惨叫之外就再听不到其他声音,连一句喊话声都听不到。
略有无奈地一喟,霍予祚看向门边面色惨白的绿袖,哑一笑:「不知外面是什么状况。如是我们逃不出去……」他啧了啧嘴,「也不知有没有人能给我们收尸。」
绿袖反应了一瞬,忽地也一笑。
类似的话,分明是她从前说过的。
那次是被聿郸逼着到祁川给贵族们跳舞,她半开玩笑地问红衣如果死在路上,能不能有人给她们收尸……
那时是真的怕极了,觉得赫契人都凶悍得很,必定难免会有危险。却全然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置身于与赫契人的斗智斗勇中、会经历比那时凶险百倍千倍的事情。
蓦地仔细回想,在这数月里,她虽则也担惊受怕,却从没有过能与那次相提并论的刻骨恐惧了。
怔了一怔,绿袖看向霍予祚,轻松而笑:「没有就没有呗……多大点事。」
来是她自己要来的,为的是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活着回去;然则天难遂人愿,既然做不到活着回去,那么得以死在一起也不算太亏。
霍予祚也一声轻笑,稍一点头,道:「也是,反正有人陪我同走奈何桥,一具皮囊如何,不要紧了。」
外面的厮杀声还在继续,明显离得越来越近了。终于,似乎有人撞在了门上,重重的一声闷响震在绿袖耳边,她却再没发抖。望一望那扇仍紧阖的木门,她转头向霍予祚走去。
「你在那儿待着。」他看着她蹙眉道,「若是来者不善,进门后必定直朝着我而来,你躲在门后还有悄悄溜走的……你干什么?!」
霍予祚浑身悚然地偏头躲他,却无奈他被吊着、她却行动自由,一避再避之后还是躲不开她。绿袖盈盈一笑,脚尖轻踮,薄唇便触在他的唇上。
「……」霍予祚面上一阵热,周身皆僵住,半分动弹不得。惊然地望了她好一会儿,他一切齿,佯愠道,「你一个姑娘家……喂!」
绿袖再度将薄唇送上去,轻轻地止了他的话。带笑的眉眼微微阖上,那浓烈的血腥气仍充斥在鼻子里,她却莫名地不慌了。
一番拼杀后,木门之外已是血流成河。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半只是一刀割喉而过,另一半则难免缺胳膊少腿。
砍杀最后一个狱卒,紧闭的木门出现在眼前时,众人皆是一喜。席临川挥剑挑开门闩,踢门而入……
一众禁军就和他一起同时傻在了门外。
里面那两人也傻了会儿,而后同时反应过来,各自扭头轻咳一声,女子一福:「将军。」
席临川难免神色古怪,回了她一声轻咳,视线在二人之间一荡:「我冒死来救你们,你们过得还挺……潇洒?」
绿袖满脸通红,好在霍予祚仍从容自若,手上挣了一挣,反问席临川:「将军看我这样潇洒?有劳先松绑再用这词。」
踏着夜色,数匹骏马从赫契腹地疾驰而出。偶然遇得散兵阻击,也是厮杀而过,毫不恋战。
天渐明时,熙南关隐现身形,驻守的官兵望得尘土飞卷,立时弓箭齐备。待得开清来者何人,又纷纷收了弓箭,打开城门。
席临川策马未停,扬声吩咐道:「叫郎中去长歌坊,另备吃的送去;传信使,急禀陛下惊蛰已救出。」
「诺!」几人同时一应,各自驭马驰出。
又过半刻,终于到了熙原城门口。城门初开,便见一人迎面奔来,席临川不觉一笑,下了马迎过去,来者撞进怀中的同时,便听得一叠声的问话:「怎么样?怎么样!」
「都活着。」他说着指一指马车,「先让他们歇一歇,你晚些再去见。」
「嗯。」红衣点点头,长松口气,和他一同入城。
他们到达长歌坊的时候,几名郎中皆已在正厅候着了。
长歌坊外有数名禁军把守,引得百姓纷纷围观却又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绿袖和惊蛰送上二楼卧房,即让郎中诊治。片刻后得知结果,绿袖只是身子虚些,慢慢调养几日便好,霍予祚却伤得很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
席临川看着他的伤势也皱了眉头,思了一思,看向信使:「添一句,求陛下派个御医来。」
自此,熙原城便戒严了。虽则大局已掌控在手,但此处到底情势复杂,席临川不得不谨慎而为。
如此过了几日,长歌坊都安安静静的,大门忽被闯开的一瞬,正自叙旧的红衣绿袖皆一惊。
忙不迭地夺门而出,二人行至二楼栏杆边往下看去,行来之人让红衣一怔:「指挥同知大人?」
下一瞬,便见席临川已迎上前去,拱手一揖:「世子殿下。」
世子?!
红衣愕然,一时还倒是自己看错了。他抬头望了一望,遂问席临川:「我二弟呢?」
「无性命之虞,尚在医治。」席临川如实道,而后向旁一退请他上楼,「殿下请。」
「先不了。」他却摆手拒绝,没有此时去探望的意思。再度抬头,他的目光落在红衣身上,稍一颔首,「有劳娘子移步。」
红衣轻讶。与绿袖一起含着不解下了楼,四人进了侧旁一间安静的雅间,共落了座,听他细细说起了急赶至此的原因。
共是三件事,一件,是皇帝因为席临川擅自带人离开长阳、自作主张搭救惊蛰的事大为震怒,连带着上前劝解的大将军郑启都遭了一顿训斥。世子口吻诚恳地说:「待得回到长阳,将军先入宫谢罪为宜——替我也把罪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