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不得,大舍大得
最怕别人叫我“海龟”,就算在我刚回北京的时候,那时候海龟还没有像现在一样臭大街。在刚回来的时候,确实有些日子,中文说得还不是那么利索,但也咬着牙把溜在嘴边的英文单词给吞回去,生怕露出马脚别人认出来,“嘿,这儿还有只海龟呢。”让我如此恐惧的原因有三;一是,跟那些泡过哈佛耶鲁,和从硅谷爬回来的海龟相比,咱大不了是个呛过几口盐水的小鱼小虾,腆列其中,怕有点对不起同类;二是,说远点,如果将海龟的来历追溯到三四十年代,把胡适之、林语堂之类的大方之家算做近代海龟的鼻祖的话,我就更不敢往海龟这顶帽子下钻,实在怕辱没先贤,尽管最早咱也是奔着学贯中西这条道儿去的。当然我并不是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副谦谦君子的形象,其实让我最痛的是第三点,最怕别人顺藤摸瓜问我为什么回来,我总是禁不住以小人之心来猜测,潜台词就是:在国外混不下去,回来了吧?!如果我回答说:“曾经有一个绿卡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不想要它,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去选择,我还是不要它!”估计听到这话的人不少会扼腕兴叹:这孩子脑袋准有病!在学校的二三百号中国留学生里,像我这样铁了心回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张绿卡的人,绝对是个另类。这个圈子里,没几个不是看见绿卡眼睛就发绿的。在澳洲的两年里,对我发出过这样感叹的人不下百十号,企图通过批评、教育来拯救我的热心人士也不在少数。临回国前,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东北大姐,看见我拎了一大堆绵羊油、袋鼠罐头就知道是要回国的同胞姐妹,上来跟我搭话说,拿到身份要回国了吧,我说没有,这个大姐立即关切地说:“妹子,要弄个身份办法可多了。”我立即打断她:“照着《移民法》咱哪儿条都不缺。”“那怎么不拿个绿卡再回去呢?”我说“不想”。她老人家差点把舌头吞下去,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想:这孩子脑袋准有病!这话如果从大了说,那是因为咱有一颗爱国心,其实不出国不知道自己爱国。你一定是在远离了自己的土地、文化和同类的时候,才能很时时刻刻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以至于在读书期间回国探亲的时候,朋友都觉得我不是出去被资本主义洗脑,而是到咱们的革命圣地去净化灵魂了。所以,如果你现在再看到海龟们说出点报效祖国之类的豪言壮语,请相信这是真的,绝不是在唱高调。再说说咱个人的小算盘,不怕笑话,实在是离不开爹和娘。当然如果留在那里,假以时日,我也一定能让爹娘跟我一起呼吸上澳洲的新鲜空气,但是,我知道,即便如此,他们也一定不爽,吃惯了汤面条的肚子怎么也不会习惯意大利空心面。很多在那边的移民家庭已经证实了这一点。那么我能做的是什么,一周一次电话,一年飞回去一次看看?想想自己已经实在不孝,父母在不远游,别人家的孩子大学毕业就安安生生地挣钱养家,我不但没有,反而跑那么远,让他们为我担惊受怕。我的父母都是极端克制自己的那种家长,他们不愿意因为他们的因素影响我的决定。但是,有一次爸爸终于克制不住了,临送我上飞机前的半个小时内,在宾馆里哭得像孩子一样对我说;“孩子,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这后半辈子什么都没有了。”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被需要,也头一次发现爸爸真的老了。如果没有他们,我能有什么呢?好东西,要有人分享才有意义,你的成功、幸福,都是因为有更多的人一起分享,才会随之放大好几倍。这个世界上,与我关系最亲近的不过是父母两人,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分守在南北半球忍受忧虑、思念和寂寞?绿卡、优美的自然环境、优厚的社会保险?我的答案是:以上皆不是。从来没遇上过什么大是大非或难以决断的事,绿卡可算是头一遭。当然那个时候,绝对不是没有思想斗争过,特别是在所有人对这个问题的态度都趋同的时候,想特例独行是那么的不容易。甚至在回国的几个月内,看着街头拥挤喧闹的人群、灰蒙蒙的天空,回忆着澳洲一望无际的大海和芳香松软的草地,我也隐隐有过悔意。但是,每当我回到自己几十平米的家里,和父母围坐在桌前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想我得到的已足够了。从出国到回国,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什么叫舍得。佛家里说:“舍得,舍得;不舍不得,大舍大得。”任何事情都是有舍必有得,有得也必有舍,只是看你想要舍什么,想要得什么。成功与幸福,都是因为有更多的人一起分享,才会随之放大好几倍。谁不是从头做起,谁没有几年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日子。你现在做的所有事情都不会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