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5)

桂花蒸 阿小悲秋(5)

正说着,哥儿达伸头出来探问,阿小忙向李小姐道:"

听电梯响不晓得是不是他回来了呢"

一面按住听筒轻声告诉哥儿达。

哥儿达皱了皱眉,走出来了,却向里指指,叫阿小进去把酒杯点收出来。

他接过听筒,且不坐下来,只望墙上一靠,叉着腰,戒备地问道:"

哈啰?……是的,这两天忙。

……不要发痴!

哪有的事"

那边并没有炸起来,连抽搭抽搭的哭声也一口气吸了进去听不见了。

他便消闲下来,重又低声笑道:"

不要发痴了……你好么?"

正好呢喃耳语着,万一房里那一个在那里注意听"

你那股票我已经托他买了。

看你的运气!

这一向头痛毛病没有发么?睡得还好么?……"

他向电话里"

嘘!

嘘"

吹口气,使那边耳朵里一阵奇痒,也许他从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两人都像是旧梦重温,格格的笑起来。

他又道:"

那么,几时可以看见你呢?"

说到幽会,是言归正传,他马上声音硬化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

星期五怎么样?……这样好不好,先到我这里来再决定"

如果先到他这里来,一定就是决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饭。

他一只手整理着拳曲的电话线,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备忘录上阿妈写下来的,记错了的电话号码──她总是把9字写反过来。

是谁打了来的呢?不会是……但这阿妈真是恼人!

他粗声回答电话里:"

……不,今天我要出去。

我现在不过回来换件衣服就要走的。

……"

然而他又软了下来,电话上谈到后来应当是余音袅袅的。

他道:"

所以……那么,一直要到星期五"

微喟着。

叮咛着:"

当心你自己。

拜拜,甜的"

末了一句仿佛轻轻的一吻。

阿小进去收拾阳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阑干。

对于这年轻的舞女,这一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着,异常轻微,仿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楼下的阳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

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阑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

天黑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

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

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

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

先把一张可以折叠的旧式大菜台搬进房去,铺上台布,汤与肉先送进去,再做甜菜。

甜鸡蛋到底不像话,她一心软,给他添上点户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鸡蛋饼。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百顺先吃完了,走到后阳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

月亮小来!

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

瞎说点什么?"

笑起来了,"

什么'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

待会儿我们要出去。

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

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

烧开了两壶水,为百顺擦脸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

哈啰?"

那边半天没有声音。

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

哈啰?"

那边怯怯的说:"

喂?阿妈还在吗?"

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

十点钟了,"

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

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

她想:"

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

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

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

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没人理,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

阿小忍着气,替他铺了床。

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开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

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拚铃碰隆,雷电急走。

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里。

玻璃窗被迫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锁,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

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上绣的红花落了色,红了一鞋帮。

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

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得像石板。

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

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快把百顺领回来罢。

她走到隔壁去。

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

她一直走进去,拍拍玻璃窗,哑着喉咙叫:"

阿姐,开开门"

对过阿妈道:"

咦?你还没回去?"

阿小带笑道:"

不好走呀!

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

想想还是在这里过夜罢。

我那瘪三睡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

对过阿妈道:"

你有被头在这里么?"

阿小道:"

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

厨房里紧小的团圆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着。

雨还是哗哗大下,忽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里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磁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被人推撞着跌到橱柜或是玻璃窗上。

女人带着哭声唎唎啰啰讲话,仿佛是扬州话的"

你打我!

……你打我!

……你打死我啊!

……"

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

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

才结婚了三天,没有打架的道理呀!

……除非是女人不规矩……"

她朦胧中联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经给新房里特别装上了地板,秀琴势不能不嫁了。

楼上闹闹停停,又闹起来。

这一次的轰轰之声,一定是女人在那里开玻璃窗门,像是要跳楼,被男人拖住了。

女人也不数落了,只是放声号哭。

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潮水似地高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响效果。

阿小拖过绒线衫来替百顺盖好,想起从前同百顺同男人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里一个女人,不知怎么把窗户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风雨的街头,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无论她跑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

阿小苦恼地翻了个身,在枕头那边,雨还是哗哗下,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

她在雨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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