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他的肩膀,不知能依赖多久的肩膀(7)
萧小红有过预感,他会来的。这个镜头尽管眼熟,可仍然有蛊惑力。她感到废墟般的心里有火星冒出来,也许是鬼火。可在血液里闪了几下。她克制着随意流露的亲昵,像对陌生人一样,语调平缓,“等一会儿。”她闪进屋里,随手关上了门。她首先拿起镜子。她不在化妆台前折腾一个小时简直不敢见英俊的男人。美是上帝给女人惟一可以独断专行的权力。她打上粉底,把两颊扑得粉红,在炯亮的眼睛外围涂上棕色的眼圈,点上玫瑰红、翠绿的金粉,翻着蓝色的睫毛膏,口红上了四种红色。她在头发上插上镶满钻石的蝴蝶凤钗。她在镜子里摇头笑话自己成了芭比娃娃。她对自己不完全满意,绝不开门见他。她打开门时,叶小歌正倚在墙边吸烟。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观赏着她的摇身一变的姿色。她以为他会像鉴赏古董一样,玩味不舍地赞叹。没想到他吹了吹烟雾,温柔地说,“刚才不是很好吗?”她笑笑,“我常常觉得自己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让他神魂出窍的眼睛,“眼睛骗不了人。”她带他来到走廊里,“你怎么找到的?”她笑笑。“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叶小歌说。“你是私人侦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额头白得透亮,弯曲的头发随意搭下来,遮在火焰般的眉头上。他的鼻子像大理石凿出、雕刻而成,笔挺得让人想摸摸这把尺子。他的轮廓刚劲的嘴唇红红的,比女人涂抹了一管口红还红润,也许他的热情都凝注在嘴唇上。他像外交官一样矫健、轻捷,他风度翩翩,使她联想起乘龙快婿。她奇怪那天为什么没有意识到他的翩翩风度?那天她的心情滑落在最恶劣的陷阱里。人,不可能永远夹在血迹斑斑的门缝里。今天,石醉就要来了,她的心情像早春的鸟在电线上起舞。叶小歌惊讶地发现,在她的神秘的目光中,竟然有着BABY的眼光,纯洁,童真,恬美,激情,阳光从她的眼睛里喷薄欲出。她一定是艺术家,一个热爱艺术的女人是错不到哪里去的。他欣赏地打量着她的笑容。他奇怪为什么只要看到她就如火烧身。当时在灿然开放的舞厅里,她的独特的风韵,或者说她的气质,让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和内心。可她手腕上的翡翠玉镯都是假的,但愿她货真价实。她问,“你侦查到什么线索了吗?”“线头太多。”他笑笑。“讲故事的人太多。”“你应该爱听,全是你的故事。”“你这么关怀我?”“是呵,我要让你的爱情魔法进行到底,”叶小歌微笑地说,“我请你吃法国大餐,给你讲你的故事。”她笑笑,“真有意思,你怎么把法国说得那么漫不经心?我以为你是法国人。”他没有想到她的讽刺这么锐利,“我有法国护照,其实我有六国护照。”她不屑一顾地说,“你是人蛇?”“我早就领教了你的舌头。我喜欢和你舌战。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他恨不能全身扑到她的身上,她的浑身散发着一种气氛,美丽、神秘、空灵、浩淼,他让自己沉浸在她的海市蜃楼里。他的双臂禁不住挡在墙上,把她牢牢地夹在中间。“不过,我更想听你求我的声音。”“求你把我贩卖到象牙海岸?”她笑着他的欲火飘忽的眼光。“一次次地求我不要停止。”他在她耳边悄声细语。“不要停止洋务运动?”她明知故问。“我指的是床上。”他对着她的耳朵吹拂。她试图从他的双臂里钻出来,“你指的是创伤?”“我想听咕嘟的声音。”他掐着她的细腰,恨不能把她举起来。“你想听孤独的声音?”“我想和你**。”他看着她闪烁的眼睛。“你想和我作案?”她故意聋子打岔。“你怎么这么淘气!”他不由得笑起来,“不过我就喜欢淘气的女孩。”他醉眼迷离地看着她。她的睫毛投下一排阴影。他想知道阴影里写着什么。她坦率地说,“男男女女总是把性当成尚方宝剑。告诉你吧,我十二岁接到的第一封情书是一个男孩子画的一幅**裸的男性生殖器的粉笔画。我撕毁之后,他一夜之间在整条街上,用彩笔画满了男性生殖器和女性性器官,他报复性地签上我的名字。当我早晨上学经过夹道起哄的走廊时,我听不见性的喧嚣。”她的身上,对他来说,已经不止是神秘感。他感到了那种和她初逢时的惋惜的心情。“所有的女孩子都爱知道男人眼中的自己,就像她们喜欢情书一样,男人往往过高地估计女人,把她们捧成缪斯,这自然提升女人的自信心,难道你不想听听吗?”“应该听听,我近来恰好自卑。我喜欢被追求的感觉。我一个耳朵喜欢花言巧语,一个耳朵喜欢甜言蜜语。”他冲她的耳朵吹着热气,“你的耳穴上有一根神经,直接射进你的身体里,只要我吻到你的那根神经,你就求我驰骋。”她看看表,说,“不过,我两个小时必须回来。”他挽起她的胳膊,和她下了台阶。出了办公楼,他的司机为她打开车门,他几个箭步跑出大门外,捧回一怀抱的鲜花,献给她。她接过花,闻着沁人的芳香,他坐在她的身边,头也不由得凑近鲜花。她喜欢他的风采,他的柔情的、醉眼迷离的眼睛,他的爆发而持续的热情。他作派气宇轩昂,神色踌躇满志,让人想起无往而不胜的将军。好像他的面前走过去就是凯旋门,好像他就是克服了身材缺陷的拿破仑。她的眼睛妩媚地看着他。一个不谙世事、幻想力强的女孩儿一头栽到他的怀里,一定会以为得到了全世界。一旦失去了他,一定会沦落到疯人院去。也许,分手就在明天。汽车穿过长安大街,停在酒店门前。他自然地搂着她的细腰,走进法国餐厅。品着红酒,他抓住她的手,“你的遗书写到哪里了?”她抽出手,笑笑,“写到你了。”她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脸。他的丰富动人的脸是让眼光烘托出来的。他抬起头,让人感到他的感情都涌到了眼睛里。那种深情让人过目不忘。他的温暖、亲昵的眼光让她抵挡不住。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她一切。她像毫无阅历的孩子一样,和他**裸的诱惑的目光交流在一起。两道天生的、让人迷惑沉醉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谁能阻挡两列对开的列车同时撞得灰飞烟灭。每一双眼睛发情时,都是漂亮的。那美的不是爱情,而是眼睛。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吻着她的手心,“写到我和你**了吗?”她说,“写到……一个女人,发抖地解开钮扣,也不过是那几个零件。”他感到在她随意的流露中,渗透出的让人心酸的、让最麻木的人也感觉得到的痛苦。这是一道沉重的、血红的帷幕,挂在她的冰冷的嘴上。“我说出一个名字,或许你已经忘记。”“谁?”“赵明明。”“凡是告诉我名字的,我都记得。”她不禁看着走廊的远处。那个暴风雨好像就在昨天,不,好像就在刚才。每当想起他,就像看见了一幅幽远的画。一阵渺茫的,人世间仅存的微弱的真情就从这遥远的音乐里传了过来。赵明明截住她,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到烽火台去。他的嘴上居然起了火疱。他的眼光告诉她,他不是圣人,她也不是圣女。不得不招认,他身上的那把火,当时就点燃了她。在锁链般蜿蜒的长城上,他的头发吹成一盏火炬。在那个望台上,他以一个古代将领的名义,让这片群山作证,他愿娶她为妻。他想像当时兵荒马乱,大军兵临城下,劝降书随箭射来。在即将攻陷的城堡上,他们喝下喜酒。他想像这一生,他不让她再做一个败将的妻子。她当时醉意兴隆地说,因为是你,即使是败将,即使和你一起被斩,也是我心甘情愿。在那个刹那,她和他都找到了感觉。他领她来到紫禁城的后宫,他给她讲起几百年前,一个少年爱着一个少女,少女被选入宫中,成了皇帝的妃子。那个少年为了能与少女终生在一起,竟然亲手用刀割掉生殖器,到宫中当了她的太监。他每天伺候在她身边,她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人生。他设计帮她在皇帝面前得宠。他把她的情敌毒死。她被打入冷宫后,他是惟一伴随她的人。最后,她被赐死,他也悬梁自尽。两个人的尸体终于拥抱在一起。赵明明对她说,我就是那个少年,化成灰都要和你在一起。为了让誓言不像流水,他们刺开手指,让他和她的血滴在一起。他们捧着彼此的血,跪在佛像前,指天为誓,结下生死之交。从他们认识到血盟,仅仅三天,可好像从原始时代就指腹为婚。仅仅三天,他们经历了花前月下,经历了生死相许,经历了古道侠肠,经历了同归于尽。人生在世,只要有一次荡气回肠,还有什么遗憾。“看来你是个健忘的人。”叶小歌看她久久沉默,不由地说。“我从来不忘记真情。即使那是一瞬间。”“是吗?”叶小歌觉得自己和自己在内心对话。她的每一句回答都像是自己的回答。这不禁使他心动。世界上一对默契的人并不多。“在赵明明心里,你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他捕捉着她脸上的最细微的表情。他以为她会皱一下眉头,可她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幻,她像谈论陌生人一样,说“没有得到的永远是完美的。”“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叶小歌凝视着她,像凝视着一幅画不下去的、让人伤感的画。她淡淡地说,“在浑浊的人面前,我的笑声纯洁。在纯洁的人面前,我的笑声浑浊。”叶小歌几乎想拥抱她的灵魂。他几乎有点崇拜她了。她说着他想说可从没打好腹稿的话。她的思想已经跳跃在他之上。在她面前,他第一次对自己有些质疑,他终于碰上了对手。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这几天总是激魂动魄,她的眼睛给他想像力,她的气质让他想入非非,她的声音蒙上让他猎奇的光圈。叶小歌激动地看着她。按照他过去的逻辑,和一个女孩子单独交涉了这么久,该是刺激或者分手的时候了。可坐在她的身边,他感到了时光在他们身上的急促的流逝。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安全感,惟恐这种让人伤心的气氛突然打破。他像第一次听到一曲凄婉的箫声,沉醉在这片没有声响的音符里。他惟恐她沉默。他爱听她的与众不同的声音和语言。“如果我是女人,让一个男人那样深情地回忆我,我会感到幸福。”“我没有怀旧病。”“你好像已经看破红尘。”“真的看得破吗?”“你好像生来老辣。”“我从来就没有年轻过。”她流露感情这样沉稳、自然,没有半点卖弄风骚的嫌疑,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可又这样老成。她的脸因为她的内心而光芒四射。他突然发现,他还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子。他说,“你应该有个朋友。”“说了你也许不信,”她说,“我一生还没有过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也是。”叶小歌并不难堪地说。“人是很难互相理解的,理解比爱更困难,因为爱是盲目的,这是人的本能。可理解是理智的,这不是随便一个人所能达到的。”她缓缓地说。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心悦诚服地默记她说的话。他发现自己一贯孤傲的心已经被她牵引住了。他的积蓄了二十八年的傲慢在她冷静的回答中一扫而光。他突然觉得她是他信仰的教科书。他相信自己会百看不厌。他知道自己已经盲目了,可他不想抑制。他一生从未有过这种奇特的感觉,他知道更难得到的是灵魂。这也许需要他一生的努力。他的一贯的自信心受到了挫伤,让他快乐难忍的挫伤。他像一个残兵败将,欣赏着没有攻下来的风景。他突然想起赵明明,他一阵心痛。他吻着她的手指,他清楚,对付这样的女人,只有尽快占有她的**,然后再攻破她的灵魂。如果躲躲闪闪,只能像赵明明一样,越追越远。他看着她的清醒的目光,不可思议为什么她不束手就擒,他说,“从你的眼光里看出,你并不幸福。你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有个救世主保护你。”她的心酸痛,她闭上眼睛绝望地说,“这个救世主在哪里?”她的声音里流动着哀婉的情绪,这种情绪使人联想到正在逝去的事物中那些永不消失的东西。她的酸痛的心引起嘴里蹿涌酸水,她捂住脸,冲向卫生间,压抑了太久的酸水和泪水同时浩荡出来。她走出卫生间时,叶小歌在门外等她,看她满脸苍白无力欲倒的样子,连忙一把扶住她,问,“要不要送你去急诊?”她摇摇头,“送我回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