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易庭先依旧神情淡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那个容貌娇媚的少女满脸茫然,很明显对此事一无所知;中间这女子,双手垂在身侧,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裙边系着禁步的如意丝绦。
这是心虚、是紧张,还是在思量?
身为锦衣卫特使,他审讯过无数犯人,也看过犯人在刑具或者财物面前表露出来的各种动作情态,他笃定,这个女子必然知道孩子的下落。
他扯扯唇角,拿出怀表打开,漫不经心地看着,眼角余光却悄悄落在易楚的手上。
那双手柔软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蔻丹,而是透着浅浅的粉色,像春天初绽的桃花瓣。
月白色裙上的禁步是一朵青玉雕刻的带叶莲花,玉的水头并不算好,系着玉的络子却是小巧精致,衬得那青玉也好似多了几分灵性。
他的目光顺着络子从女子的手向上移,在纤细柔软的腰际停了一瞬,然後落在她的脸,又看向她那一头柔顺乌黑的头发,绾成了最普通的双环髻,发间插着一支银制的梅花簪。
长相虽不如妹妹穠艳,却有种奇异的亲和力,让人觉得很舒服,尤其是腮边那对梨涡,随着她嘴唇的蠕动,时深时浅。
易楚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心里越发惊怵,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到裙底露出天青色绣鞋的鞋尖,她心虚地扯了扯裙裾,将鞋尖掩在裙下。
哪知一抬头就正对上银色面具之後那双幽黑深亮、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眸子,心里忍不住再次挣扎,目光有些闪避。
该把孩子交出去吗?但孩子那麽小,才刚满周岁不久,落到这人手里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若不交出去,不仅自己一家三口得死,街坊邻居也全都要受牵连。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犹自艰难地权衡着,就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时辰已到。」
她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啪」的一声,辛大人合上怀表,朝旁边的兵士点点头,兵士得了指令便往外跑。
易楚大急,出口喊道:「等等!」
院内众人齐齐看向她,辛大人的眸中闪过若有似无的笑意。
易楚咬着唇,挪开步子,裙裾擦着地面掠过,露出包裹着婴孩的蓝布包。
「啊!」易齐低呼,「姊姊你……」
竟然将包裹藏在裙下?
辛大人很是意外,虽然他确信她知道婴孩的下落,却没想到她藏在裙子下。
碍於男女大防,只要她站住不动就没人能发现,难怪方才那两人搜不到。
这女子年纪不大,倒还算聪明,可惜这聪明用错了地方,有点不识时务。
辛大人扫了易楚一眼,轻蔑地吐出几个字,「妇人之仁。」
易楚抱起包裹,轻柔地摇了摇,婴孩仍兀自睡着,浑然不觉就在片刻之间,他的命运已变了数遍。
瞧着那张天真无邪却毫无血色的面容,易楚低声而清楚地反驳,「妇人之仁总胜过滥杀无辜。」
事到如今,她已横了心,反正只要咬定婴孩是她私自藏匿,父亲与妹妹全不知晓便是。
辛大人闻言,视线又凝在她脸上,道:「我辛某手下从无枉死之鬼。」说罢,伸出单手自她的臂弯抓过包裹,转身便往外走。
其余几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後面。
走出门口时,先前进来的胖子问道:「辛大人,这户人家怎麽处置?」
辛大人回头,看到屋檐正下方挂着的牌匾,上头写着拙朴的三个大字,济世堂。
他眸光闪动,低声道:「医者仁心。杀戮太多犯了众怒,做鬼也不安生。」说着就将包裹递过去。
胖子知其意,躬身道:「属下明白。」接过包裹便与瘦子一道策马离去。
兵士迟疑地问:「大人如何知道赵七在这家?」
辛大人淡然回答,「那孩子生生受了一掌,虽然没死,想必也是重伤,余鹏忠心护主,自知逃不过去,肯定会找户稳妥人家托付,医馆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他既已逃到此处,按理应该继续往前到三条胡同去,却突然往回拐到杏花胡同,定是为了掩人耳目。」
兵士钦佩地点点头,小跑着牵来骏马,将绳递给辛大人。
听到那些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易楚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泪水缓缓流了下来。
易庭先俯身,柔声问道:「阿楚,可是怕了?」
易楚双手掩面,半晌才哽咽道:「虽是怕,但心里更是难受得紧。」她胡乱擦了眼泪,望向易庭先,「爹,我是不是做错了?为了那孩子,差点累及爹跟妹妹,还有周遭街坊邻居的性命,而且我也没能救下那孩子,最後还亲手交了出去。」
因为止不住哭泣,话说得语无伦次,易庭先却听明白了,他叹口气道:「世间并无两全之法,你的所作所为并无错处。身为医者,本就该救人於生死危难间,但有时候不免要审时度势、权衡轻重,只是有一点,别忘记原本应有的仁心。方才若换作是爹,也会跟你做同样的选择。」
「那倘若我们一家真的因藏匿罪而死呢?」易楚仰头,沾染着泪水的眼眸迷茫而惘然,与她过世的娘亲毫无二致。
易庭先神情稍黯,少顷才温和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定会顾念我们,假如真的因此而死,心里也不会不安,总好过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你且想想,倘若重新来过,你会如何做?」
易楚沉吟片刻,低声道:「我明白了,爹。」
假如事情再重来一次,她仍是不可能任由那婴孩独自躺在门外。
易庭先笑了笑,待她走进灶房,将视线转投向站在旁边的易齐。
易齐的眸子里满是懵懂,她微微歪着头,道:「爹?」
易齐生得极好,纵使穿的是家常旧衣也遮掩不了她耀目的美,尤其那双斜长的眸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韵致,极为媚惑。
易庭先无奈地将原先徘徊在脑中的话语咽了下去,只平静说:「你也不小了,以後该早睡早起,多帮阿楚做点家事。」
易齐拖着长声撒娇,「知道了。」
早饭後,易庭先背着药锄与竹篓先行上山,易楚将碗筷收拾乾净,到西厢房问易齐,「荣盛哥要跟爹上山,今天就不过来了,你想留在家里看着铺子还是去买菜?」
易齐正对着一面小小的靶镜梳头,闻言,头也不回地说:「你人缘好,去买菜吧,我看家。」
易楚早知她会这样说,懒得多计较,只伸手戳了她的後脑杓一下,拎着篮子便往外走。
易家是一进的小院落,前头倒座房是医馆,大门旁另有一小门通向後院,易家父女三人就住这里。
荣盛是易庭先的学徒,每天辰时来酉时走,负责帮着抓药、看店还有跑腿等琐碎工作。
如今这两人都不在,照看医馆的工作就落在姊妹两人头上。
易家门前的街道叫晓望街,西方街尾有市场,都是附近的菜农担着自家种的菜在卖,因着夏日天热多雨,地上有不少腐烂的菜叶招惹蝇虫乱飞,气味也不太好,来这里买菜的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婶子大娘,极少会有年轻女子。
就像易齐,她早就说了,宁死也不去那种脏乱的地方。
虽然易楚只比易齐年长一岁,可终究是姊姊,只得依了妹妹。
此时,太阳已升得高高的,炽热的光芒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大地上,有闲散的邻人三三两两凑在树下,谈论着清晨那起惨祸。
许是这一两年来,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人们对此都有些麻木,虽然这次惨遭灭门的户部侍郎一家值得同情,可那毕竟是别人的事,自家不过是小老百姓,也只能私下谈论一番。
在市场里转了一圈下来,易楚的篮子里多了一小块豆腐、两把芹菜,还有几根黄瓜,另一手还拎着一条半斤多的活鲫鱼。
中午只有两个人吃饭,喝点菜粥就行,爹采药辛苦,晚饭要吃好点,那就炖鲫鱼豆腐汤,再弄个凉拌黄瓜,芹菜用清炒的,对了,还得去打二两绍兴酒,爹就爱这个。
她默默盘算着,一边跟熟识的人打招呼。
「赵大叔,连几天都是阴天,您的腿疼病没有再犯吧?」
「王大婶,您脾胃虚寒,西瓜可不能多吃。」
「张家嫂子,虎娃夜里还尿床吗?」
说笑间,她已走近自家门前,跟街坊邻居道别後,刚回头,适才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就见前面如风驰电掣一般驶来两匹马,堪堪停在医馆门口,领头的马毛发雪白,不染半点杂色,上头端坐一人,脸上的银色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闪得人眼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