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龟规则7
用田龟和吾良通话中,特别是古义人感到不由自主地加入对话,并且越聊越起劲的,都是吾良谈起他们年轻时的往事的时候,因为这时古义人可以完全无视"咚"的事件,不用担心谈论关于未来的话题,彻底遵守了田龟规则。有时也相反,变成了对于未来的提案而结束谈话,险些被田龟规则淘汰出局。在某盒录音带里,吾良尽量用两人二十多年前谈话时的口气说起来:"我曾经说过确实出现过伟大作家的话吧,我们还谈过'现在是否也有这样的大作家呢?我们这个国家里有没有?'等等,还列出了一个名单呢。后来问题转向了'将来用日语写作的人里会出现伟大作家吗?'的方向去了。对此你是抱怀疑态度的。"古义人按下了键回答:"现在我还是这么看。""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想过你自己真能成为伟大的作家。咱们一认识,你就表示自己是个普通人,不会产生异想天开的幻想。你说起关于送到全国少年发明展览会的作品那件事也是蛮有趣的。虽然你的态度是否定的,但也不是你自己主动说的,是我下套让你不得不说的。"古义人按下了键,附和着说:"那是个什么套啊?吾良你可真够热心的啊。""我首先让你认识到卡夫卡是真正伟大的作家,是天才。又跟你讲了马科斯·布劳特,尽管他自己是平庸的青年作家,却不能不承认无名朋友的天才时,是怎样的心情啊。还讲了朋友死了以后,会是什么心情呢。朋友死了之后,为了让世人认可他的遗作而努力,又另当别论……"后来你开始写小说,在最初的懈怠期,我又重复了那一套。我说如果不能成为这个国家现代的--尽管有这个附带条件--伟大作家,写小说就是浪费一生。你经过了一年繁忙的作家生活,获得了芥川奖,但在文坛上还是不起眼。我对你说,停下现在所有的创作,重新开始。后来经过两三年的沉默,无论新闻界还是读者都把你忘记了吧?当时我告诉你,要从这里开始真正伟大的作家的创作生涯……"那时候你学习非常勤奋,不管是小说还是随笔,热情上来时可以熟练使用各种文体写作。你属于那种适合写小说的类型,所以你一直很痛苦吧。年纪轻轻,却想要成为独特的作家,设定特有的主题群和文体,并逐渐使之深化。你想让社会承认自己是这种具有独创性的作家。可是,你又觉得这实在太难而畏葸不前了。"于是我开始计划写一个以某艺术家的坎坷一生为题材的剧本。从年轻时起就具有独创性,为使之深化而奋斗了一生,最终实现了梦想的人姑且不谈(其实他们也经历了痛苦的历程),对于现代的年轻作家而言,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不过,若按照我的方法,就不用这么苦行僧般地苦干了。特别是对于古义人这样具有驾轻就熟的写作能力,又颇能钻研的类型是最恰当不过的计划了。我当时对你说了这么多话,你还记得吗?"古义人记得很清楚,他按下暂停键,陷入了回忆。当时吾良的设想是这样的。编造出一个虚构的作家。首先,古义人去探访从不打算进入文坛的那位作家--假设已经上了年纪,并且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当吾良给古义人这个提示时,他在脑子里描绘出了刚结交的朋友簧先生私淑的,昭和中期出现的超现实主义诗人--隐居的住所,并写出精彩的采访报道。对这篇报道总会有些反应吧,于是,下一步介绍作家被埋没的作品,并将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采访的作家的话,以谈话笔记的形式,坚韧不拔地写着报道。这样积累起来,最终出版了以综合性地评价隐居作家为名的研究论著。如此先行于时代的摩登作家,在战中、战后一直默默地写作着。这么一来,新闻界和读者便对其产生了新的兴趣。因此,古义人就必须写出有分量的评论文章来。这究竟可行不可行呢?吾良展示了可行性具体规划。但冒出个把别出心裁的想法容易,要使其组合成一部作品的构思,再用一个一个的词汇赋予其实体的工作就不那么容易了。要知道,具有革命性设想的年轻作家们经受了多少挫折啊。不过,对于像古义人这样博览群书,记忆力超群,总是沉溺于奇异幻想中的人来说,设想一部已经写好的作品,并对此进行评论介绍不是易如反掌吗?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就会产生自己来写这篇幻想作品的愿望吧。既然以评论一篇写好的作品的方式进行种种研究,那么到头来无论是关于主题还是情节的展开,古义人都应该了然于心了吧。倘若作品真写出来,研究论著的出版以及引起的反响,使一直沉默的老作家同意了在杂志上发表其年轻时的作品。接下去到了其他研究论著出版的时候,第三者就会加入对于幻想作家的评价吧。其实领导这一切的是使用各种笔名的古义人。这一工作本身,对于进入下一个小说的创作准备会很有效果的。这样干它二十年左右,古义人作为新闻界中有特色的评论家的名字逐渐被抹杀了。到最后只剩下神秘作家的旧作在继续问世。不久古义人被人遗忘了,留下的是逐渐被再度发现的巨匠。时光荏苒,作家去世了,像决了堤一般,作家未发表的遗作得到了发表。巨匠作为真正伟大的作家受到人们的怀念。"关于幻想的巨匠的谈话和我们现在的情况真的重合了,对吧,古义人。博尔赫斯的作品刚被介绍到我国时,因其有着和我们相似的文学主张,我们为此而满足。不久,你从英译本中发现了斯大林时代被抹杀的作家们……布尔加可夫①等。我们在某一方面仿佛是和那位幻想中的巨匠一起步入了老年!"(说完这段话后,古义人能感觉到吾良保留了一些稍稍违反了田龟规则的话。)"所以说古义人,现在的你已经和你最初遇见的幻想的巨匠一样上岁数了。现在应该开始努力奋斗,即便谈不上伟大,为了作为一个独特的作家不被人遗忘,何不尝试一下最后的一搏呢?"从田龟口里说出来的这些词句,难道不能起到一点催化剂的作用吗?在你自己的过去里……也可以说在我们的过去里,应该埋藏着一直未被发掘出来的矿藏吧?"在听这些田龟对话的过程中,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千樫--她的性格是喜欢闷头琢磨,憋到一定时候则会突然喷发出来--对古义人这样说道:"现在每天半夜三更,我都听见你在书房里对吾良诉说一会儿,又倾听一会儿,这不正是你最讨厌的毫无意义的事吗?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呢?我觉得你现在迷失了方向。"看见你不停地对吾良说话,等待他的回答,我觉得你肯定也很痛苦。我甚至有些同情你。这和同情阿光是不一样的。如果飞机失事或其他原因你突然不在了的话,阿光该多么无助啊。尽管我不认为你这样做是为了到吾良呆的那边去做准备……"反正从我的卧室和阿光房间的天花板上发出的声音让人受不了。就像从竹篓缝里向下滴水一样……阿光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就算你用再小的声音说话或者只是在听,阿光都会察觉这种气氛的。你难道不能不这么做吗?"这时古义人意外地看见千樫流出了眼泪,这使他不能不承认,除了这几个月来依靠其生活过来的田龟规则之外,还存在着家庭里的人生规则。而且,古义人被千樫那句解说式的话触动了--尽管我不认为你这样做是为了到吾良呆的那边去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