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冠军的摇篮(1)
1959年是新中国诞生的第10个年头。这是体育事业兴旺发达的一年。这一年的秋天将要举行第一届全国体育运动会,这当然地成了体育界的头等大事。各地体委都在积极准备,凡属于全运会的比赛项目都抽调了人员进行集中训练。棋类也被列入全运会的比赛项目,于是不少省市体委从1958年底或1959年初开始搞这个项目的集训。其实棋类并非一个项目,而应当是围棋、国际象棋和象棋3个项目,正如足球、篮球和排球是3个项目而不能统称为球类1个项目。但是我们不少人认为棋类不如球类重要。这,作为棋手当然是不敢苟同的。不过一个项目、一个事物,在它真正显示出它的意义和价值之前,往往不能得到应有的重视。搞这个项目的人也不必光是感叹自己的不被重视,这是无济于事的。唯一的办法是全力揭示你们从事的事业的全部意义,然后才能赢得这个事业应有的社会地位。正因为上面提到的原因,棋就三合一地成为棋类了。而且多少年来这已形成习惯,习惯也就成为自然了。不过我深信,随着棋的越来越被人们理解和重视,总有一天,棋类会一分为三的。上海市体育宫集中了不少项目的运动员,除棋类外,有乒乓、举重、击剑、摔跤、武术和拳击等项目,真是热闹非凡。我是个中学生,以前很少接触体育,进了体育宫真是大开眼界。我好奇地观察着色彩纷呈的体育项目和朝气蓬勃、体格健美的运动员。棋手们都文质彬彬,处在这么多龙腾虎跃的运动员之中很是不协调。一月份的气候是寒冷的,加上上海特有的潮湿使人的皮肤感到刺痛。我们棋队要和其他运动队一样出早操、练长跑。尽管我在工厂里有所锻炼,但其锻炼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如今要跑上1500米以至3000米,可真够呛。然而这对于正在发育的少年来说是不无好处的。1959年是出体育人材的一年,各个项目都涌现出一批有前途的运动员。就拿棋类来说,象棋的胡荣华、国际象棋的徐天利、许宏顺和黄鑫斋、围棋的吴淞笙和我均在这一年得到培养和成长。在以后的多少年中,这批人都是棋坛的骨干。其他项目在这里不提了,但我不能不提一笔乒乓球。这年集训的乒乓球队伍规模较其他项目都庞大,从这批队伍中出了林慧卿、郑敏之和李赫男等不少有名的女运动员,她们都为我国的乒乓球事业作出了出色的成绩。只是我所以要特别提一下乒乓球,并非因为他们成绩出色,而是因为其中的女选手郑敏之在10多年后成了我的妻子。只是我们当时并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故事。在十三四岁这个似懂非懂的年龄上,男孩子和女孩子互相见了大都视为陌路人,不苟言笑。这也是人生的一个颇有特色的时期。当时有两个项目引起我较多的注意,一个是武术队,另一个是拳击队。武术队和棋类队住得最近,因此我们经掌看到武术队员们训练。我对武术队所以感兴趣,一方面是由于刀、枪、剑、戟这些兵器吸引人,更重要的是武术和围棋尽管一个是武,一个是文,一个是动,一个是静,但都有数千年的历史,都是祖国的传统项目,都是我国民族文化的精华。所以我对武术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一般。另一个项目是拳击。这个项目的对抗性特别强,比赛起来较其他项目都更激烈、刺激,简直是惊心动魄,不能不使人感到有些残酷。我经常看到运动员在台上被打得鼻青眼肿、鲜血直流。当两个水平不成为对手的运动员在台上较量时,弱者只有招架之功。有时绕着那小小的场地来回躲闪、逃避,显得十分可怜。然而这个项目偏有它独具的吸引人的魅力。拳击运动充分显示出技巧和灵活、意志和毅力,更重要的是力量和强大。看到了拳击运动使我感到在运动场上必须当个强者,必须有压倒一切的力量和气魄。拳击是如此,下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应当成为强者,即使今天是弱者,也要有志在明天成为强者,这才是有出息的人。可是拳击运动不久被取消了,其理由是:残酷。的确,看起来,拳击运动较之其他体育项目是残酷了一点。但依我看,或者说,从实质上看,任何体育项目,一旦比赛起来,哪项不是残酷的?因为在比赛中往往要你的肌肉和精神去承受那几乎无法承受的负荷。任何一个好的运动员在比赛中都会不顾一切地搏命,都会拚全力以击败对方,此时谁都不会顾及身体或精神的损伤,甚至把胜负看得比生死还重要。一个运动员苦练多少年,却只在一天之内、一小时之内或几分钟之内甚至在一刹那间决定成败,其心灵受到的震撼,精神受到的冲击,不亚于**受到的痛苦和损伤。因此拳击较其他体育项目残酷不过是表现形式的不同。可以说,只是量的不同,而无质的区别。拳击被取消了,拳击手们失声痛哭,悲恸之极,这情景谁看了都会感到心灵的颤栗。是的,搞事业的人都应该具有这样的事业心——自己的痛苦或欢乐,紧紧地维系在事业上。不管所从事的事业怎样被他人不理解或遇到怎样的逆境,他偏能坚贞地爱自己所从事的这个事业。爱事业甚于自己的生命!拳击运动员的事业心震撼了我那还稚嫩的心灵。10年后,围棋也一次次地遭受到和拳击同样的命运。不过我这个围棋手已经知道为了事业该怎样像拳击手那样去拚上一个回合。我即使给打倒在地,也定要在10秒种之内站起来1,去拚下一个回合。即使不能光荣地获胜,也要光荣地失败。我唯独没有想到,当围棋事业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发展的时候,我却得了癌症。我过早地结束了运动员的生涯。我是一个胜利的失败者,还是一个失败的胜利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恐怕不用为了围棋事业的存亡再去拚搏了……1959年,上海棋队参加围棋集训的除我之外还有两老一少,两老是刘棣怀和王幼宸,一少是吴淞笙。刘和王二老均已60多岁了,刘老是棋界著名的“南刘北过”中的南刘。人们平时称刘老为刘大将,之所以如此称呼,一方面是由于他的形象和仪表具有大将风度。我总觉得他特别像扑克牌中的老K,魁梧的身材,方方正正的脸煞是威严,不过威严中又含有柔和。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刘老的棋风战斗力强,魄力大,我国古代棋手好勇善斗的传统特点在他的风格上特别突出。他好攻击,更不愿被对方围歼,有时他由于舍不得一两个子而冒了较大的风险,耍起“大龙”来1。于是有人称他为“一子不舍刘大将”。这样说尽管有些艺术夸张,但还是较形象化的。虽然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刘大将的棋风的确带有无理之处,但从当时的围棋水平来说,要在棋盘上歼灭刘大将的“部队”也确实要有血战一场的勇气。恐怕也正因为如此,在刘大将的思想中增长了自负的因素,他在下棋时经常铤而走险。也许这是艺高人胆大的缘故吧。另一位老先生王幼宸比刘大将还要大几岁。和刘大将胖胖的身躯相反,王老的体形就像一个惊叹号,干瘦而相当挺拔。刘大将是一头浓密的白发,王老的头顶则光亮可鉴。刘老是健壮的,王老是精悍的。他俩都精神饱满,但从体形来说,王老属于更长寿的类型。王老在青年时代身体很不好,吐过血,以后他以顽强的毅力锻炼身体,终于使体质日趋强健。他的生活极为规律,用雷打不动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如果到了他应该休息的时候,那么不管在干什么事情或者在开什么会议,他都会拂袖而去。谁如影响或干扰他那严格的生活规律,就有可能发生一场轩然大波。如此规律化的生活至少我还没见到过第二人。王老除了每天打太极拳外,还养成了长距离散步的习惯,只要两条腿能走到的他就绝不乘车。这些养身之道都是他能够长寿的诀窍吧。王老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他那一口顽固的北京话虽然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也未得到改造。偶尔在讲话中也掺上一句上海话,却完全是北京调的上海话。王老的棋风也和刘老截然相反。刘大将大刀阔斧、勇往直前,而王老则精雕细刻、老练持重。他虽然魄力不及刘老,但他的功力也相当深。他的棋稳健中带刚劲,尤其是他的水平发挥稳定,一般水平不如他的很难在和他的对局中得到侥幸的胜利。有的棋手或许能在刘老这儿捞到一盘,但在王老这里就没门儿。王老是大器晚成的典型。年轻时他的棋艺平平,挤不进棋界一流,可越老越厉害,真所谓姜是老的辣了。年过60,王老被公认为是棋界的高手。他的顶峰时期就在体育宫集训的那个年代,不少血气方刚的年轻棋手遇到王老就胆战心惊。在我国棋界他的确是个少见的人物,有人称他是棋界的老黄忠,他是当之无愧的。王老之所以大器晚成,主要还是由于他自身的刻苦钻研。解放前他是个小职员,经济不宽裕,无法致力于棋艺的提高。解放后,尤其是1959年集训后,他除了对局外,一直手捧棋书,孜孜不倦,这才是他所以大器晚成的关键。一个咳血者和棋艺平平者,到了老年却成为精力过人者和棋界佼佼者。他从不感伤自己青年时代的境遇不佳或身体不行,而只知道每走一步便向目的地接近了一步。一个人到60高龄才杀出来,恐怕不能说他有多少天才了,但是他有的是意志力!人的成功自然包括了机会、天赋等因素,但是,使成功成为必然的,却只有一个因素——人的意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