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慢,眉,周乾。(2)
看罗慢舒坦地躺着,我说我也想在沙岸上刨出一个洞穴来,伏进去,听一听海岸地心的声音。可等我真的在沙地上挖出个洞并俯身下去听地心跳动的时候,一旁的这个犹太男人已经睡着,身边的书页被风吹得一阵一阵沙响。他的胡渣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金光,在脸颊两侧熠熠闪亮。我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种金色胡渣的感觉,猜想那也是微微刺痒手心,随着皮肤的呼吸一张一弛。可我还是惧于唐突,只安静地躺下,用手轻按着随风翻动的书页,看着混迷的海色,慢慢地睡去。这是一次与陌生男人的午睡,却优雅得和性毫无关系。一些日子后,当我再次回忆那个午后,还是有不真实的美好在里面。我对着床上的罗慢埋怨:“没有性的睡眠是优雅的。”可他只是靠着枕头抽动嘴角的肌肉,笑,却不说话。我摊开速写本画起罗慢微笑的模样,在两颊上打阴影。这时,我才发现罗慢的皮肤是天生浅红色的,这和他是否暴露在阳光下或是于激情过后毫无关系。他的脸看上去潮红并且生涩,像一个年轻的孩子,甚至是女人——就是朱丽叶比诺什在《unbearablelightnessofbeing》里的肤色。虽然罗慢对于我经常将他同某个女明星联系在一起显得不以为然,但表示自己喜欢像影片里的托马斯那样被人舔胡渣,他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一只挠痒的小猫伸出温热柔软的舌尖,轻轻掠过,在面颊上留下一丝微凉的温度。罗慢说前些年他去上海招staffs的时候也是冬天,城市里的风就像一长串刺骨的针子在人体内四处打孔,直到抽干最后一丝热量,才罢休地扬长而去。我把身体裹在被单里,将自己塑成一只蚕茧,说:“我来亚龙湾之前,上海开始下雪,可往往最冷是在融雪的时候。”我喜欢极了罗慢的比喻,只是那些用来比喻的钉子却仿佛随时还真的会从记忆里的冬天裸露出来一样,深深地钉入体内,盘踞不动地吸干热气,令人畏惧。我很少在罗慢这儿过夜,通常入夜后我会钻进一件套头的衬衫里,拖着拖鞋回到我租借的农舍小别墅,洗澡,上网,喝一点酒,然后写日记,最后上床睡觉。我的梦单调至极,从可以记梦开始,它便常常只安排出一种场景:电梯,永远升不到顶部也坠不到底谷的电梯。甚至有很多次,我还梦见自己乘坐在一架开放式的电梯里,那种感觉类似于坐在游乐场的升降机上,它拼命地升高升高,抖动抖动,脚底下的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呆滞地向上仰望,我看着他们,惶恐地尖叫,一直到人群变作一个巨大黑洞。这样的梦总是要到电梯坠入黑洞时才结束,醒来的时候,我常常浑身湿透,在极度恐惧中翻下床,颤抖地爬到房间的角落里,蜷膝紧紧抱住自己,不停地颤抖自我平复,直到完全醒来。我想我是这世上在思想里乘坐电梯最多的人。亚龙湾的边上有几片小村庄,因为地处富庶,所以盖起了各种白色小楼,门牌号上都有“农舍别墅”字样,可供人租借。我向当地的农民租来他们小别墅的一层,近海,安静,无人打搅。出门穿过田埂、穿过一排椰林和三角梅花丛,便是亚龙湾的海滩。热带田野风光的色彩是浓重且清晰的,海岛的女人们戴着斗笠在地里忙碌,夜晚经过田埂,偶尔也会打搅到田埂里私会的情人们。白天,我坐在近海的阳台上,画一些海景,画油在湿润的气候里干得很慢,湿湿粘粘,可一旦用挥发性强的松节油来替代的话,颜色又显淡,没了亚龙湾的神韵。所以我只能索性用素描,很是糟塌地将一切的风景变成铅笔灰,没有地平线,没有海的那边。罗慢始终觉得我画人物的技巧远比画景物要来得娴熟并且丰满,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威爵尔皮斯的帽子,将我拽入浴室,然后赤身**地跃进水里,四肢张开,只用帽子遮住下体,尔后将眼珠瞪得异常恐怖,他用英文不停地说:“画我,画我,画我。”他的身体在浴缸里微微颤动,振出一小片波纹,圈着四肢缓缓地扩张。我想起在哪本杂志上,曾经见过威爵尔皮斯摆过这样的姿势,异常诡异却充满力量和淫浸的优雅。可我不能画浴缸里的人,面对这样的场景,我的头脑开始嗡嗡作响,像有一辆隆隆启动的吊车悬在岸边,将郁死去的画面从海底最深处牵拉上来。那具沉入海底的尸体,慢慢浮游上来,身体肿胀,木然地看着我。我用双手捂住脸,不停地喘着粗气,感到周身的血液开始急速涌向心脏,它强而有力地跳动着,跳动着,不停地敲打胸腔,然后将回声弹向耳膜,耳朵里开始有不真切的声响。罗慢一脸疑惑地从水里站起,他的帽子皮奄奄地落在水里:“怎么了?”我捂着脸不响,只是转身离开浴室,攥紧拳头,试图让浮现出来的尸体重新沉入海底。我的后背开始有汗渗出,它们极细小的一串,一滴一滴地浸湿衬衫,风从窗口吹进来,绕进脖子里,挑衅地纠缠一番,然后湿漉漉地走开。我站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竭力把视线放到最远处,那里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嘈杂声。喜来登的海景比起我那农舍果然风光百倍。我依靠尼古丁的心理暗示缓慢地平复下来,我心里的海面逐渐风平浪静,没有吊车,没有尸体,没有隆隆声。罗慢扎了条浴巾从屋子里走来,手里还拿着他那顶湿嗒嗒的帽子,顺手将它戴上,问道:“怎么,你不觉得我戴着它很有威爵尔皮斯的感觉吗?”我热腾腾的脑袋完全冷静下来,身体上的汗水被柔和的风完全带走,我转身看他,吐一口烟,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