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及其待解问题(5)
此外,我还认为应该警惕两个概念:一是民间,它是一个很大的文学史的或者哲学的概念,不能仅仅理解为具体的文学创作;二是莫言所说的“中国风格”,这是一个具有危险性和蛊惑力的概念,就像传统,所谓“中国风格”,可能给人以力量,也可能把人淹没。在某些文人学者呼吁对“全球化”作出反应的今天,中国文学中仅仅出现了这种对声音的重视,对民间的重视,对“中国气派”的可以追求,这难道就是中国文学对“全球化”所能作出的唯一的回应方式吗?葛红兵:我完全赞同你对民族化、民间精神这些概念的怀疑和反思。我提倡在汉语本身、方块字本身的规定上使汉语文学发声,也完全没有要中国文学回到民间戏曲或者什么有形的东西上去,相反我对汉语言发声机制的欠缺很敏感,在“全球化:对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影响”研讨会上作的发言中对此也做了总结。汉语发声机制中缺乏一元论哲学重本体、整体、大全的思维基础,因此缺乏“全球化”关怀。另外,我比较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和妥思托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作品之后,感觉汉语言中缺少超越者的声音,缺少更大的更神圣的启示性的声音,这使汉语言发声缺乏“信”的基础。无论是中国现代启蒙作家还是莫言等,他们只是部分地找到了自己的发声方式,还没有从更高处把握文学声音效果,因此在他们的作品中只能听见“人”的声音(人的对话、诅咒、誓言、梦呓等等),“物”的声音,而没有超越“人”和“物”的超越者的声音。郜元宝:你提出“超越性”概念,这很重要。同时,我认为思考中国文学和语言的关系问题,应该回到“五四”(尽管所谓“回到五四”在许多人那里已经变成一种形式化、仪式化的口号)。所谓回到“五四”,不是回到今天一些学者所总结的几条关于“五四”的结论,也不是回到“五四”人物的气派、成就,严格说来,这也是不可能,不必要的。回到“五四”,主要是回到“五四”所提出的我们至今尚未解决的一系列问题上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清楚自己的来历和来路,看清楚自己实际的文化和语言的处境。“五四”文学革命开辟的语言天地很广阔,只是到了后来,才逐渐缩小。在我看来,即使“五四”人物对汉语言文字粗暴的指责与简单的改造,其中也包含着决心引入异质因素的要求,我们今天所说的鲁迅式的绝望的反抗,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五四”以后,我们的文学又经历了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六十年代、文革和新时期、九十年代以及世纪之交的心理转变,文学所可依靠的语言资源益发显得丰富驳杂,而我们的作家在进入这个丰富驳杂的语言传统之时,也就更容易碰到选择的困难,重新认识传统的困难。如果我们轻视这个困难,随意选择某种传统作为自己的文学的依靠,就很有可能因为自己对传统的误读,而为自己所误读的传统所欺骗。老实说,当我在李锐的《无风之树》中持续地经受他的人物语言单调乏味的重复叙说,当我在《檀香刑》的最后,只能听到一地的猫声时,我是有一种恐惧感的。不是因为听到“瘤拐”说话、听到人言变成猫叫而恐惧,而是因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这些有才华的作家那里路子越走越窄但自信心反而越来越大而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