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十三)
VantageSoft终于出台了对硅谷总部的第一次裁员计划,百分之十的雇员就此风流云散。公司里虽然早就流言纷飞,但流言多半是用来吓唬同事和给自己壮胆,从来没有人愿意将它铸造成现实,只有那些在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的总裁们,杀红了眼,下得了手,顺便将些小喽罗也一并斩了。硝烟过后,又有安民告示贴出:这次清理掉的都是老弱病残幼,此举纯为了能让公司里剩下的精英们轻装上阵,争取下个季度创造辉煌。但剩下的精英们看得清楚,整个高科技的市场和发展环境黑暗无比,这时,除非因为高压电线短路烧起来,要创造点亮光实在不容易,更不用说辉煌了。商业平台工程部一样受到冲击,各组都损失了些人马。马克这组里也丢了一名软件工程师和一名高级软件工程师。罗如萱进公司最晚,最没有资历,却躲过一劫,暗叫侥幸,干得更卖力了。她惊奇得发现,周围许多人都一反常态:本来吊儿郎当的突然开始干点正经事了,以前稍微干点正经事的突然变成了工作狂,原先就是工作狂的没有了进化的空间,索性彻底失去了理智,争项目争到你死我活,争来了项目,就大包大揽,一副呕心沥血之态。程序员中,十有**不是患了幽闭症就是反社会分子,即便剩下的十之一二也时不时地因为行为失控去看心理咨询。但自从第一次裁员后,罗如萱身边,几乎人人都成了公关大师,有化敌为友的,有桃园结义的,更有相见恨晚的。一到午间,就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同事结伴出去吃午餐。倒不是从前没有人外出会餐,只是现在的频率陡增,仿佛裁过一次员后,众人忽然都产生了欣赏别人吃饭和让别人欣赏自己吃饭的强烈**,生怕再裁员,彼此都会失去了这份享受。罗如萱略有些迷失,她是个聪明人儿,知道大家这么做的用意,不外乎多树朋党,今后“办公室政治(officepolitics)斗争”中,能立于不败之地。她想,自己初来乍到,尤其要多寻些依靠呢。道理是明白,但她迟迟不动。她是个开朗爱交际的女孩,到湾区不久,已经结交了不少朋友,在公司里人缘也是一流的,可她还是不愿成为公关大师;她也喜欢和朋友们外出吃午餐,可她并没有欣赏别人吃饭的强烈**。她暗暗责备自己,早该自立的人了,还那么没主意。于是,她打电话向远在台南的母亲请教。罗如萱长在台南,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天有不测风云,三岁那年的一天,她一觉醒来,父亲离开了她和母亲,从此再也没回来。因为原先家道殷实,母亲在婚后一直操持家务,这家一分崩离析,便没了经济来源。好在母亲是极刚强的性子,将以泪洗面留给了深夜,也不要亲戚资助,白日里四处寻工。她含辛茹苦,数年后用攒的钱开了爿小店,再数年后那小店变成了三家连锁超市。罗如萱在台湾读了两年大学后,母亲的小连锁超市被一家大连锁超市买下,家里重又殷实起来。罗如萱依依不舍告别母亲,来到美国读书,一晃已过了五六年,但一个习惯不改,遇到难解之事,总要向母亲请教。近来,她又有些怕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每次都要问她有没有在约会。她自小经历父母婚变,后来知道,责任都在父亲。蛇咬到了母亲,她难免也跟着怕了井绳,加之她自小一得闲便帮着母亲在店里料理,阅人无数,只觉男人都大同小异,不抱太大的希望。罗母苦心孤诣,辛苦持家之余,没忘了给小如萱创造一个不俗的教育环境。当年家破,家中原有的家什变卖到只剩了几面墙,唯独留下了一架钢琴。罗如萱从五岁起开始学琴,学到五岁半就再也坐不住了。罗母一面勉力将女儿按在钢琴前熬了几年,一面开始央求小店里帮忙的老先生教女儿读诗词古文。老先生在店里收银经常出错,给小如萱选的课余读物也大有问题,大半是因为老先生虽然饱读诗书,但一生郁郁不得志,难免悲观。比如《诗经》三百,他认为《关雎》、《桃夭》这等喜庆浪漫之作太“淫”,偏拿了离婚的名篇《柏舟》和《氓》来大作文章;然后是《古诗十九首》,“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不是离婚就是分居,而且和现代社会一样,大抵都是男的错;再到“孔雀东南飞”,再到唐诗宋词,他专找触目惊心、悲悲戚戚的佳作来传授。小如萱有母亲遭遇为鉴,又有几千年的哀恸文学为底,尤其看到李商隐和一堆宋朝人的脂粉气,越加觉得对男性还是以疏离为上。好在她继承了母亲乐天开朗的性子,男女之情外,诸事豁达,所到之处,不乏“好逑”之众。她约会时总梦见井绳,不得倾心投入,别人看来,和她恋爱,怕是要“道阻且长”,只能遥遥地任她“在水一方”。她在大学里总算认真谈过三两回恋爱,结果都不欢而散,加深印证了她对异性的失望。她总想:母亲一个人度过这些年,不也好好的?到了湾区后,为她做媒的人像半月湾边的海水,一潮接着一潮,前仆后继,似乎永不会有止息,尤其到了周末,电话频频,她有时只好逃到孙叔叔家去。孙叔叔是罗家的世交,罗如萱既然到了湾区,罗母就托他照看独女。逃到孙家也远非上策,有时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孙太太也是个好事的人,以前帮着丈夫照顾生意,照顾孩子,后来孙先生的生意越来越大,大得她照顾不过来了,她索性也就不管了;孩子也越来越大,一样大得不需要她操心了,她索性也省了心。罗如萱的出现,让她欢喜得了不得:这个女孩儿一个人在美国,无依无靠,可不正是要自己疼爱照顾?她好生讶异,这清秀可人的姑娘至今还没有男友!她的女儿比罗如萱还小五六岁,谈男朋友倒像一日三餐,根本用不着老妈提醒。孙太太为罗如萱介绍的男孩子,个个都经过精挑细选。因为孙先生在硅谷华人商圈中属于扛鼎之辈,往来无白丁,孙太太选中的男孩中,家境都是一流,本人也出类拔萃。罗如萱不便拂孙太太的好意,左支右绌一番,男孩们嗅出罗如萱的不情愿,也没有纠缠到底的。这次电话里,罗母还是没忘了问约会的事儿,罗如萱叹道:“人家为了公司里的事都烦死了,哪里有心情!”罗母听女儿诉说了眼前的困惑,问道:“你孙叔叔怎么说呢?”“我还没和他讲。”罗母想好一串话,终究还是没讲出来,叹口气说:“你们大公司里的人,都是龙啊虎的,你妈不过是个守小店的,哪里知道那么许多。你还是问你孙叔叔吧。”罗如萱忽然想到了近日听说的流言,问道:“听说从前孙叔叔有追过你?”罗母虽然不知道女儿听到的流言如何声色并茂,但明白流言总比真相更让人惊心动魄,只怕被歪曲得不成样子,反成了琼瑶的小说;女儿又心细无比,韧劲十足,赖总是赖不掉的,索性不打自招,将原委说了。原来孙叔叔和罗母本是青梅竹马,而且一样家道中落。那时的台湾年轻人其实比言情小说里的角色要含蓄得多,孙叔叔暗恋罗母,及至远行服兵役之际,仍开不了口吐露心事。罗母在大学里被一位富家子弟追得迫切,堕入爱河,孙叔叔也险些跟着跳了河──这是孙叔叔自己和罗如萱说的。那位富家子弟就是后来罗如萱的父亲。孙叔叔服完兵役回来,见罗母家馨人乐,便也彻底死了心,卧薪尝胆,四处打工攒钱,上夜校补英文,和当年许多失意的青年一样,准备跨洋赴美,一闯新大陆。眼看钱攒得差不多了,忽闻罗母原本近乎十全十美的小家庭一夜之间变得一穷二白,他便小心翼翼地重又接近她,生怕和他向来不拘礼的罗母骂他有“鸠占雀巢”之心。不过,孙叔叔说,当时他爱罗母爱得“恶狠狠”,倒真不认为“鸠占雀巢”错在了哪里。安慰罗母之余,孙叔叔听说她想开个小店,自立养家,便不由分说,拿出了自己积攒的路费和到美国求发展的微末本金。罗母知道他家中一贫如洗,为攒这笔路费和本金,辛苦了多时,便说:“我若收下这笔钱,于你于我都大大的不利。于我,欠了你的情──我这人,欠了情便要报,但如今这个状况,一时半会儿也报不了,难免憋在心里难受,只怕一憋就要好多年,对健康不利;于你,少了这笔要紧的路费和本金,你去不了美国,即便勉强去了,也难有好发展。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我不干。”孙叔叔说不过她,少不得使尽浑身解数,想将那点钱塞给罗母,或是偷着往罗母的首饰盒里藏,或是用匿名信专递,总之最终还是被罗母拒绝。孙叔叔在罗母身边又磨蹭了足有一年,见罗母毫无懈怠,自知拗不过,终于狠狠心离台赴美。罗母所述和孙叔叔告诉罗如萱的并无出入,连那段“于你于我”的话也丝毫不差,显然两人对那段往事都刻骨铭心。罗如萱听母亲再说一遍,仍感叹不已,忍不住问道:“你那时为何不和孙叔叔好了,你不用再欠他人情,他也可以鸠占鹊巢?”“他是个有抱负有想法的人。当年去美国淘金的青年,大多是想法一起,拍腿就走,而他却一边打工攒钱,一边读大专,学英文,有备而去,到美国后才能少跌几跤,做到现在这么好。我若是接受他的好意,定会分了他的精力,专注了养家,反束缚了手脚。”罗母顿了顿,又说:“何况,我那时也好强,偏要自己养你,才不要人帮。”罗如萱笑道:“那是为什么呀?”心里却早知母亲要怎么说。“好让你事事都只听我一个的。”罗母自己也笑了。罗如萱趁机说:“好啊,你自己当时那个样子也不要人帮,现在倒整天劝我找男朋友,是不是双重标准?”罗母又叹口气说:“不一回事的啦。”放下电话,罗如萱才发现母亲并没有回答自己关于公司里人际关系上的疑问,但她已心满意足,觉得已从母亲和孙叔叔的往事中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之后的数日,罗如萱气定神闲,一心埋在为拉姆兹读码纠错中。拉姆兹近日来更有些魂不守舍。那日他如约到旧金山和FBI的人面谈,出乎意料,被两位警员拉去吃午饭。酒过三巡,一位警员忽然问:“你的右胳膊怎么回事?怎么看着别扭?”拉姆兹说是大学里因为打曲棍球受伤骨折过,如今靠搞电脑吃饭,整日敲键盘,有时还会痛。另一个警员问:“不是打枪震坏的吧?”原来据情报所说,宾拉登打靶震坏过胳膊肘,平时看不大出来,一吃饭就明显地别扭。吃罢饭,警员说:“本来我们基本上清查了你的身份,谁知又出了这么个胳膊肘的问题,对你就不能掉以轻心了。这样吧,你每个月到我们这里来登记一下,要是不来,就是自找麻烦。”拉姆兹气不打一处来,但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他住在Cupertino(库柏蒂诺),本是很幽静的所在,难得见人四下闲逛,如今他家附近常会出现一两个衣冠楚楚的无业游民,深情地望着他家房门,显然是盯梢的。他想着想着,难免心乱如麻,心乱如麻起来的时候,程序也写得乱如麻,断章残句,像恐怖分子的暗号,看得罗如萱头晕。“你好用功啊!”安德鲁最近总往罗如萱的格子间里跑,找个工作相关的借口,和她聊天,今天大概实在找不到借口,索性不谈工作,直接开口聊天。“可怜的苏姗,听说你在给拉姆兹做测试?这是个很具挑战性的工作,我以前也给他做过测试,他写好了码,也许是太忙了,会忘了运行一下,就拿给人测,你要是发现了问题,和他讲,他又……他是个很有自尊的人。”“你是说,和他讲,他不高兴?”罗如萱知道安德鲁喜欢绕着弯子说话,她读码已读得头晕,听他这样说话,晕得更厉害了,便明知故问。安德鲁仍不肯明言,强辩说:“他不是不高兴,你知道的,他写过的码比我们吃过的饭都多……这句笑话是我以前一个中国女朋友教我的……”安德鲁和罗如萱差不多大的年纪,在公司里已呆了两三年,因为学历一般,至今只是个底层的软件工程师。他长了张娃娃脸,乍一看,挺讨人喜欢,也许他知道自己的长相讨人喜欢,凡和人开口说话,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必将脸猛地凑上前来,仿佛知道搞电脑的近视眼多,要让对方看个尽兴。可惜那娃娃脸属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一凑近了,就现出娃娃长不出的粉刺和油脂头。当然,将脸凑近了还是为了显得亲近,他这样和女同事说话,女同事被他吐气如兰熏得难受,总会想法子巧妙地越避越远;男同事大大咧咧的多,脖子梗,不知回避,和他贴面说话,看上去亲热的了不得,于是便有风言风语,说他是同性恋。安德鲁倒真的更喜欢和男的在一起,从未听说过他有女朋友,也从没见他眼中对异性流露出任何渴慕之色。罗如萱听说他有过中国女友,随口说:“是吗?”安德鲁敏感心细,赛过许多红颜,忙将娃娃脸贴了上来说:“当然,当然,我知道,有谣言说我和男的比较好,这有些歪曲,这公司里本来就是男的多,我当然比较多的时候是和男的在一起。”拉姆兹的程序码本来就不好看,如今安德鲁的娃娃脸又近在毫厘,罗如萱的双眼更疲累了。她说了句:“和男的要好也没关系啊。”又忙随手一指:“外面好像要下雨了。”就在安德鲁抬头寻窗户的时候,她将椅子往后挪了挪。罗如萱的格子间根本不靠窗,安德鲁踮着脚总算看到了一小片阴暗的天空。“我的确有过一个中国女朋友……”那女孩子和安德鲁谈了几个月的恋爱,最终因为觉得安德鲁不像男孩子,一肚子怨气地和他分手了。“我们很谈得来的……我特别喜欢东方文化,比如风水啊,气功啊,王家卫的电影啊……”隔壁格子间里的庞彼得忍不住了,扬声道:“你能不能喜欢点更科学、更健康的东方文化?”安德鲁奇道:“这些东西不好吗?我还喜欢瑜珈,瑜珈总是好的吧?前一阵子说是要裁员,我正巧睡不好觉,当然这和裁员没有关系的,纯属巧合。我睡不好觉,就做瑜珈,感觉明显好多了……不过我楼下邻居嫌我吵,威胁我,不让我做下去了?”罗如萱问:“为什么?做瑜迦不是应该很安静、不出声的吗?”“我的身体还不够软,脚总抬不高,不能弯曲自如,好不容易抬起脚来了,支持不了几秒钟就掉下来,敲在地板上。我那公寓是木头地板,楼下的人就怒气冲冲向我提意见,说我将地板敲得‘咚咚’响,吵得他睡不安稳。那人最近刚丢了工作,心情大概不好,还威胁我要和我打架。”罗如萱想象安德鲁锲而不舍地摆弄他那两条长腿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你什么时间在练瑜珈。”“凌晨一点多。”“还是嘛,什么时候练不好,要半夜三更地练?”“不是告诉你了,那些天我睡不着觉。”“是不是担心裁员?”罗如萱存心逗他。“不是告诉你了,不是因为担心裁员。我已经不练瑜珈了,改练跆拳道了,准备和那个楼下邻居打架。”正说话间,拉姆兹“正巧”走了过来,憋出点笑脸说:“你们这里谈笑风生的,一定有好消息吧,苏姗,是不是都测完了。”安德鲁见势不妙,不及和拉姆兹贴脸,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罗如萱只好说:“主要的一些功能我都测完了,但还有些小毛病,我会尽快做,大概还要两个礼拜。”拉姆兹听到“小毛病”,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胳膊肘;听到“安全”,又想到了FBI,心里一阵别扭,冷冷说:“今天下午技术支持组要和我们商业平台工程部的几个产品负责人开会,你也参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