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十五)
散了会,任远急着想寻个僻静所在和罗如萱说话,奈何被爱丽丝缠着,被迫和她展望了好一阵做继父继母的幸福生活,谈得他心惊肉跳,暗叹自己一世清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悬在了崖边,进退两难。罗如萱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格子间中,呆呆地坐着想了会儿心事,她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作茧自缚,立下一周的期限,看来自己真是太要强了。安德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门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听说你和拉姆兹闹翻了。”那语声虽轻虽低,却将正在出神的罗如萱吓了一跳,她捂着心口说:“你吓了我一跳!”安德鲁一如既往地将脸凑上前来,罗如萱看着他的脸近在毫厘,只觉眼晕,往后挪了挪。安德鲁说:“还听说你要独立在一周内将EnterprisePro完工,好有志气。”罗如萱摸不透安德鲁是什么意思,只好说:“我努力试试。”安德鲁又把声音压低,低到他自己都听不见了,说:“(任)远和我都看了拉姆兹的码,写得的确不好……要说,我也算对这产品比较熟了,看你一个做,真的会挺艰难的……”罗如萱有了些感动,心道:“看来他是想帮我,但我却是要自己撑下来的。”安德鲁踌躇了一下,又说:“我很想帮你,可是……我还要做Linux和无线版本,只怕没有时间帮你,但我是充分支持和理解你的。”罗如萱心想:“我哪里要你帮!明摆着你不能帮我,又何必说这等现成话?”却只好说:“多谢你了,我自己应该能应付。”安德鲁察言观色,见罗如萱和蔼有礼,知道她没生自己的气,便转身告辞,旋即去而复返,又是一番踌躇,终于又开口说:“和我一起练跆拳道的一位朋友的姐姐的男朋友的姨夫最近开了家饭馆,据说是正宗的摩洛哥风味,你今晚若有空,愿不愿和我一道去尝尝?”罗如萱说:“可是我要加班。”安德鲁似是早有所料,说:“但饭总是要吃的呀?”罗如萱笑着说:“饿不着我的,丽丽(郑丽娟的英文名)会帮我买一份便当。她今天正好也要加班。”安德鲁不失时机地说:“你和丽丽真是好亲近……你不能总和女孩子交往,你知道的对不对,这公司里的人很无聊的,比如我总和男孩子交往……”“你别说下去了,我听不见的。”罗如萱摇着头苦笑:“好了,我打电话让她不要再给我送饭了,你知道这EnterprisePro里的小虫子(bug)好多,足够我吃饱了。”安德鲁奇道:“小虫子也能吃的么?”罗如萱说:“你不是喜欢东方文化吗?知不知道中国人什么都吃的。我的胃口也很好,什么蜘蛛、蝗虫、蝎子、蜈蚣、苍蝇,在油里煎一煎,蘸点酱,好吃得很呢!”罗如萱每报一样虫子,安德鲁的脸就拉远一寸,等她说完,细腻敏感的安德鲁已脸在天涯之外,面色惨白,那边庞彼得火上浇油:“你还忘了提蚯蚓和蜗牛,都是绝品美味。”安德鲁叹口气说:“只怕我今晚什么都吃不下了……抱歉,我要出去吐了!”楼外夜色昏黑,楼内的人已将散尽。罗如萱盯着电脑屏幕,程序里的小虫子远没有那么好吃,她“吃”了没几个,内火攻上来,牙开始肿痛。她暗暗后悔没早听庞彼得的建议,到中药店买些胖大海预备着,如今只好捂着腮,不停地吸冷气。“你大概需要点这个。”罗如萱一惊,只见任远将一小袋胖大海递过来。罗如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脱口想说:“你怎么知道我正想着它们呢?”终究依了一位叫矜持的朋友,问道:“这是做什么用?”任远愣了一下:“你不想要么?我记得那次你和庞彼得说起过,你一累了就牙痛,彼得推荐你用胖大海泡茶喝。刚才我听你嘴里‘唏溜’‘唏溜’的,就猜你大概是牙又痛了。”罗如萱心想:“都说他木讷,原来也细心体贴的。”笑了笑,还是承认道:“我倒是真的有牙痛,正想着能有点胖大海就好了。多谢你了。”立时又想起下午的会来,说道:“还没来得及谢你下午帮我说话呢。照当时那样子下去,我难免会和拉姆兹大吵起来,可要有损我淑女的体面了。”任远笑道:“早知道你只是会和他吵起来,我就不开口了。”“为什么?”“我其实是怕你们打起来,你个子小,动起拳脚来,要吃亏的。”这时有人进来打扫卫生,清洁剂的刺鼻味道弥漫,熏得任远皱起了眉头,对罗如萱说:“我可要走了,现在可真的不早了……你还没吃晚饭吧?”罗如萱心头一动,想起刚才安德鲁欲言又止的样子,生怕任远也邀她一道吃晚饭,却听他说:“你不管做到几点,千万别省去了晚饭,不光是对胃不好,对全身免疫系统都不好……这是我在《电脑程序员常见职业病预防》那本书上看到的,你读研究生时没选过这门课么?”罗如萱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又见任远咧着嘴在笑,才知上当:“原来你也会骗人的,我说嘛,哪里有这门课,哪里又有那本书呢!不过,就算有这本书,只怕我现在也没时间看。”任远说:“还不是你自找的?你为什么要自己吃下所有质量保证的活儿,不让人帮?我知道你是要强,但一来你一个人做会太吃力,二来又给别人造成错觉,以为你想显功,怕丢了工作。你今天开会时也看见了,爱丽丝是怎么虎口拔牙,硬是从菲尔手里抢走了那个会计系统的更新项目。如今公司里这副样子,你自知心底无私没有用,还是免不了要防人之口,凡事只怕还要多从别人的角度看自己……我和你说话直了点,还望你不要介意,太生气了牙就更痛了。”罗如萱本不愿多领训导,任远婆婆妈妈的,她正暗暗着恼,听到最后那一句,仔细斟酌他的话,却也不无道理,且是句句为自己着想,心里又有些感激,暗道:“他这样罗嗦,虽是好心,时间久了自然让人受不了,难怪他只好去做人贩子。”想到此,又怕任远邀他吃晚饭,不料任远说:“你查一下email,我这几天因为也看拉姆兹写的码,顺便把发现的bug和solution(解决方案)做了个记录,或许对你有帮助。用不用随你……你要是每天不想吃晚饭,或是愿意好好享受几个钟头的清洁剂的味道,就当没看见吧。”任远说完就道了再见,罗如萱发了会怔,一边暗笑自己有些自寻烦恼──任远并没有提议一起吃晚饭,她多余地担心了,一边又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要不要任远帮这个忙呢?都说一心不能二用,但任远一边要将EnterprisePro的Linux和无线版本尽快完工,一边要开始做“继父”,生活整个儿颠倒过来,尤其这“继父”一项,让任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问题在于那位“继母”,原先只当是个花瓶,没用也能做个摆设,谁料爱丽丝拿鸡毛当了令箭,竟现出领袖风采。领袖人物发号施令的多,做实在事的少。爱丽丝和任远讨论工作安排,任远痛苦地发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主管汇报进展,其余诸事,全由任远操办。至于她自鸣得意的C#语言,任远百般试探,才知她只学了个皮毛,比他任远的英语还差。他只好拿来书自己学。好在万变不离其宗,C#本就没有什么玄秘之处,任远又是个“语言大师”,啃了两天书就通晓了。能者多劳,任远这“继父”要兼顾内外家务,几乎连奶孩子的活儿都揽下了。爱丽丝非但帮不上忙,偶尔装模作样地看两眼码,竟能将正常地程序看得无法正常运行,仿佛程序们见了她这个“空调”,也无可救药地感冒。任远只得再花时间查问题,结果总是发现爱丽丝是罪魁祸首——她企图在源码里描眉画眼,反将整个程序毁了容。如今商业平台部赚钱的产品屈指可数,因此部门主管加里亲自关注会计系统的更新项目。任远苦着脸一个人狂敲键盘的时候,爱丽丝却穿梭往返于加里和阮迪的办公室间,一次次地宣布产品更新的进展──“我们”如何发现问题,“我们”又如何解决问题,“我们”如何精通了C#语言,“我们”又如何整日介狂敲键盘──当然,她说话是面带笑容,直让人以为“我们”是面带着笑容狂敲键盘。任远“继父”做得辛苦,难免稍稍放松了EnterprisePro这头的工作。安德鲁本来在给任远打下手,任远手艺精,他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奉陪着,如今任远卖给了爱丽丝,他如释重负,自己给自己松了弦,一到中午就啸朋聚党,和同事一道吃午饭;下午三点便准时往健身房里钻──他未雨酬缪,先把身体练得棒棒的,一旦任远从爱丽丝那里脱身,回来盯得紧时,他可以有充沛的精力和体力应付。安德鲁去健身房前倒没忘了叫上罗如萱:“苏姗,越辛苦的时候,越应该去锻炼一下。”丁雯刚打完乒乓球,恰巧听见,冷笑说:“安德鲁,你每天都去健身房,怎么还这么瘦?”安德鲁说:“我用脑过度,总是强壮不起来。”丁雯对安德鲁了如指掌:“我看不是。你是不是晚上睡不着觉?半夜三更练瑜迦?”“你怎么知道的?这事我只和苏姗说过的。”罗如萱没好气地说:“你睡不睡得着,不关我的事,我可没那个闲心帮你做宣传。”庞彼得笑着插嘴道:“安德鲁,你怎么像是头一天在这儿上班似的?不知道(丁)雯是CIA的么?”丁雯笑骂庞彼得胡说,庞彼得仍坚持:“你不是CIA也是FBI。”拉姆兹远远地听见“FBI”,站起身四下望望,叹口气,坐下来暗暗发恨,他真想呵斥一番,让那些扯闲话的人住嘴。但他自从那天开会被任远驳了一回,隐隐觉出马克对自己有些冷淡,同事们对自己有些倨傲,便知大大不妙,还是夹着尾巴做人为上。那边丁雯又说:“安德鲁,你年纪轻轻就那么健忘,你睡不着觉的事起码和一打人讲过,你在电话里,向你妈妈、向你姐姐,都哭诉过,我想听不见也不行啊?”罗如萱手头活儿紧,进展也并不顺利,对身边嘻嘻哈哈一片丝毫不受用,真想大叫一声:“你们都走开,让我静一静好不好?”相反安德鲁最怕没人和他搭腔,今见丁雯和庞彼得两人有兴致,求之不得,健身房也不去了,开始天南海北地摆起龙门阵──得益于以前那位中国女朋友,他真的连“龙门阵”这个说法都知道呢。任远再一抬头时,外面又已全黑了,连清洁工都已离开。四下静得出奇,远处高速公路上的车声竟隐隐透入办公室来。忽然,一阵“哒哒”的键盘敲击声传来,任远站起身循声望去,那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一个格子间。他一个念头闪过,便去调出EnterprisePro的程序,读了些码,不由苦笑着摇摇头。“你是真的很犟啊!”任远到了罗如萱的格子间外,“我看了你最近check-in的纪录注1,怎么有些我给你email里列出的bug你都不改,那个单子,只怕你看都没看吧!”罗如萱扬起脸儿,见任远真的一副急切神态,到嘴边硬硬的话又软了下去:“你说过用不用随我的呀?”任远挠着头,不知该怎么辩驳:“没错,我是说过……但你知道我现在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做那个会计系统,加里和阮迪催得紧,我可是真没时间帮你。”罗如萱想起众口相传的那些爱丽丝的逸事,微笑道:“我知道,你这个‘继父’可是真的不好当的……你给我那张清单,已经是帮我很大忙了。”“可是你又不用!”不知为什么,罗如萱心里暖暖的:“好啦,我以后用就是了。我想自己先试试嘛。不然怎么提高技术啊?到最后来不及了,一定用你的,好不好?”任远仍不依不饶:“我那封email里列的远非是完整的bug清单,还有不少我没看到的。我还是建议你先把我告诉你的那些处理好,再处理别的,一样可以提高技术啊?你呀,怎么还是那么学生气……”罗如萱笑着打断道:“你又要训导我了,我不听的。天下能训导我的,只有我妈咪一个。”任远由衷说了句:“你妈真了不得。”忽听自己格子间那边传来电话铃声。他连忙跑去,提起电话,说了声:“来了。”放下电话,走到罗如萱格子间门口,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索性连再见也忘了说,就匆匆走了。第二天夜色深沉时,偌大一层楼面上,又只剩罗如萱和任远两人。罗如萱做到疲惫不堪时,任远过来和她说了会儿话,忽然那边电话铃又响起,只见任远神色紧张地跑回去,说了声:“来了。”又匆匆跑开。第三天,还是两人加班至夜深,一样是电话铃响,任远一样应了声“来了”,这次他却没有匆忙离开,走到了罗如萱的格子间外:“前两天我听到电话就忙着走了,后来回头想想,你一个人留到这么晚,郑丽娟也没陪你……咱们还是一道下楼吧。还有那个停车场,黑黑的也不够安全。”罗如萱见他每次接了电话,就如领圣旨般离开,想他多半是女友催促,笑笑说:“我还没做完呢,丽丽每天陪我到八点钟,已经很不容易了,我逼她回去的。你先回吧,不要让别人等急了……又要恭喜你了,你又有女朋友了?”任远一愣:“什么女朋友……?”随即明白,笑道:“不是女朋友,是老婆。”罗如萱惊诧莫名:“你什么时候结婚了?怎么搞的好神秘感,都不告诉我们?明天要罚你请我们吃午饭。”任远笑着说:“这老婆跟了我六、七年了,又不是新婚,凭什么请你们吃饭?”他见罗如萱一片茫然之色,终于又说:“你不知道么?老婆是我那条狗的名字。他好多年前养成个坏习惯,如果到了很晚,我还不回家,他就用爪子在电话上先揿个免提键,再揿个我办公室电话的速拨键,我一提起电话,它就冲我叫两声,让我快些回家。”罗如萱哪里会信,笑而不言,任远说:“你不信吗?明天它再打电话来,我让你接。”罗如萱叹了一声:“明天就要交差了,拉姆兹非要我明天上午就拿出干净的码,他要自己build(包装),我是真不明白,他一个principle(核心工程师),怎么会主动要做build这样的下手活?”任远说:“你没见上次开过会后,马克硬是不给他要紧的项目做──我们本来就没多少活儿可做了,我要是他,也会着急,再怎么样,做build也比闲在那里等着被裁掉好。那些bug都清了吗?”罗如萱想说:“还有几个。”话到嘴边又改了:“清了。”任远见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笑道:“好了,别嘴硬了,一定还有些。我跟你一起看看吧。”罗如萱忙说:“不要!No!不要。”任远见她神色坚定,知道强拗不过,便扭头走了。罗如萱定下神来,又做了一阵,不觉时过午夜。她连续数日熬夜,此时双眼发干,脑子也渐渐麻木起来,仿佛这么多天来修理的bug不曾消化掉,如今塞满了意识,只怕再撑下去于事无补,不如好歹睡一觉,明天早些来做。正欲起身,忽然又是一阵电话铃划破寂静,倒将她好生一惊。铃声又是从任远的格子间方向传来。罗如萱暗道:“这任远怎么神神秘秘的,这么晚还有人打电话来。他刚才编了一通话来哄我,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他回去这么久了……”正寻思间,忽听“汪汪”几声狗叫。她更觉诧异,又听任远的声音在说:“来了,来了。”罗如萱远远地叫道:“你怎么还没走……原来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边任远说:“我骗你做什么?我真该走了,你也走吧。咱们楼下那车库里黑洞洞的,还是一道下去的好。”罗如萱抛了倦意:“所以是你害怕,需要有人保驾下楼,对不对。”任远只好说:“随你怎么编排吧,你到底走不走?”罗如萱笑道:“走啊,不过,我要听你讲那小狗的故事。”注1:checkin,修改程序时从存放源码的主机上调取程序,通常都有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