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十六)
那狗今年七岁半,按照犬类的年齿,怎么也算条老狗了。关于那狗的故事,任远讲起来并不那么津津乐道。狗比人更通人性,这也不是什么希罕事。任远也算是超脱了,但他的心远不是个秤砣,他每讲起这狗的忠心和深情,都难免会想起前两次婚姻。那两个姑娘,他都真爱过,但他显然已不在她们的速拨键里。是啊,自己在她们的记忆中到底留下个什么号码?一定不是什么幸运数字。对人对己,任远都挑剔,他“一日三省吾身”,发觉近日来自己心理上变化微妙──再诚实地“省”一“省”,不对,哪里是微妙,简直是翻天覆地!那心底忽忽悠悠升上来的麻麻痒痒之感是从哪里来的?每天回到家,坐上沙发,闭上眼,眼前那些数码相片又是从哪里来的?相片上有爽爽朗朗的笑脸、或是恬静的脸、或是双眉微蹙沉思的脸,都是罗如萱的。他越来越喜怒无常了:见罗如萱笑了,他也高兴得了不得;哪句话说得罗如萱发嗔,他会深刻检讨自己笨嘴拙舌。他不由纳罕,如果一贯如此,自己不是早就成了社交大师,同事也不会送他个外号叫“沉默的羔羊”?他更是担心自己失去了逻辑──罗如萱越是要强,他越是想对她呵护备至。自己什么时候乐于“逆水行舟”了?自己什么时候成了“金州勇士”,竟然挺身而出,和“恐怖分子”拉姆兹近乎肉搏?自己不是一向独善其身的吗?他甚至觉得,罗如萱是朵绽放的鲜花,可望而不可即……可是自己也不是牛粪啊?剖析已毕,他承认了,自己乱了方寸。乱了方寸自然有后果,他体会得深刻──“人贩子”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于是觉得丧失了安全感。他庆幸自己意识得早,亡羊补牢,在心的周遭又多加了几层篱笆,从此上班时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罗如萱觉出任远的古怪,每到自己身边,就突然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她整日和电脑打交道,自然不是那么向往机器人。在公司里,郑丽娟已经渐渐成了她的知心朋友,下了班,两人常常一道去逛商场、喝咖啡,此外,教会里的活动更是排得满满的。和任远一起加班的那几天,她心中也潜滋暗长出一些异样的感觉,但任远忽然变得古怪,她一阵茫然后,再想想他还是个臭名昭著的“人贩子”,自己缤纷的世界里一定缺他吗?她于是耸耸肩,没有再多想。天渐渐转冷、变短、多阴霾,硅谷的IT产业依旧在谷底冬眠。其实年末通常是IT界生意兴隆通四海的季节,但今年年末,四海似乎都结了冰,生意上延续了两年多的低迷,加之要和伊拉克开战的预测几乎和现实一样真切,企业和百姓更是将银子深藏在地窖里。商务软件业因为应用面广,潜在的用户众多,故而在当年IT界初现颓势时,还被专家们认为有金刚不坏之身,经得起冰川期寒冷的蹂躏,但经济一萧条就是两三年,像VantageSoft这样不大不小的商务软件公司已经举步维坚。公司的上层决策者们一个个衣带渐宽,但彼此相对,既无同病相怜之感,更没有“我见犹怜”之情,无论是董事会上还是总裁会上,总有人拔剑而起,或是埋怨某总裁产品开发方向的决策失误,或是指责某经理一年前的哪个收购吃亏,或是嘲笑某主席哪项投资惨败,吵到最后,也总有某人遍体鳞伤而退。VantageSoft的办公楼群里,下个季度又要裁人的流言传得太猛太滥,竟传成了流感,工程师中病倒了一片──他们都病在家中疯狂地往别家公司递简历,或是找熟人介绍工作,一有面试的机会,便立刻红光满面地去应聘。这样一来,许多产品的更新都被推迟,客户不耐烦,则取消了购买意向,成了恶性循环。罗如萱倒是真的被传上了流感,这也归罪于前些日的连续熬夜。她休息了一天,觉得略略好转,便又赶来上班。她精疲力竭而成功地完成了EnterprisePro的测试任务后,被马克安排给约翰打下手,还是搞质量保证。约翰和拉姆兹截然不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写程序的功夫也过硬,但人无完人──实在地说吧,约翰远非完人,写的程序也远非完美。他今年四十好几,仍是未婚,但对异性孜孜以求。他其貌不扬,想不停地追慕为数不多的硅谷佳丽,难免要殚精竭力。有时他数周无红颜相伴,体内激素失去了平衡,人就像被狂犬咬了,四处找水找咖啡,嘴里“荷荷”有声,这个时候如果任务一紧,他写出的程序便也像是在四处找水找咖啡,乱无头绪;而一旦婵娟在侧,**一刻之后,他竟能陡然间脱胎换骨,头脑间似是壅塞顿开,思路清明,写出的码如行云流水,洋洋洒洒,让人拍案叫绝。不幸的是,有好长一阵子了,硅谷的佳丽和非佳丽大概因为经济萧条,不是嫁了人就是在忙于打拼,似乎都提不起和约翰欢好的兴趣,约翰的程序也不再精品迭出,反是让人看了头疼。罗如萱有了上回给拉姆兹做质量保证的教训,只好小心应付着,尽量不直接和约翰过招,但质量保证做到最后,总是个“是”和“非”的判断,还是免不了要撕破面皮。罗如萱一路走,一路发愁,走到办公楼楼门口,迎面碰见了李杰瑞。李杰瑞在另一座办公楼里上班,除了有事,不大到这边来。罗如萱知道他和任远相熟,笑问:“你又来找你老师么?”“不是啦。和加里有个会,关于商业平台工程部的几个产品……”李杰瑞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一贯潇洒的人鬼鬼祟祟起来格外引人注目,罗如萱不大爱察言观色的,也不由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李杰瑞终于说:“本来我不该讲的……近来要格外小心点,尤其为人处事……最近背后捅刀子的事格外多……你知道的,公司这个季度不是特别景气,经济没有复苏的迹象,客户不想在我们的产品上多花钱,所以不停地找我们产品的毛病,我的工作特别难做,市场部和销售部的日子也难过……公司裁人只怕是必然的……我其实真不该说这些的。”罗如萱知道李杰瑞是处事周全,出言谨慎的“管理者”胚子,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说这些,便说:“谢谢你啦,我一直很乖的噢,你看上次开会,拉姆兹那样说我,我不也是像个‘沉默的羔羊’?”李杰瑞笑起来:“你怎么把我师父的大名偷走了?我一直以为,因为我是他徒弟,所以只有我一个‘小羊羔’,不想你也加入‘羊群’了。”他看着罗如萱,心里豁然开朗。他因年纪轻轻就在“上层”厮混,按庞彼得的说法,过着“刀尖儿上舔血”的生活,把争权夺利当饭吃,将尔虞我诈当咖啡喝,这样的长期营养失衡,他外表仍是精精神神的,心理上难免未老先衰,每天早上睁开眼,总是灰蒙蒙的一片,不见光明。今天早上醒来,眼前依旧是硅谷冬日常有的天气,暗淡多云,他再也受不了,鬼使神差地就来等罗如萱。果然,一见到罗如萱,只消说得两句话,那清丽的面庞,那纯净的笑,让他享受到难以描摹的快乐。他想:“能不能让这种快乐多一些呢?”于是问道:“今天中午有安排吗?我们可以去吃饭。”罗如萱说:“我和(丁)雯早说好了今天去吃午饭的,你可以和我们一道去啊。”李杰瑞想了想,有丁雯同席,快乐便打了折,但总比没有快乐好,忙答应说:“好啊,你们准备走时,叫我一声。”到了午间,丁雯告诉罗如萱说李杰瑞打了电话来,因为忙得脱不开身,所以不和她们吃午饭了。罗如萱又提议叫上郑丽娟,丁雯自告奋勇去招呼,旋即回来说郑丽娟也有别的安排了。罗如萱暗暗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丁雯主动开车,开了足足二十分钟,带罗如萱到了Fremont(弗利蒙)一家门面不大的中餐馆“琼芳阁”。罗如萱不明白为什么一顿便饭要跑那么老远,公司周围分明有的是中餐馆。何况这里她们不是没来过,上回两人和任远、庞彼得一起来吃午餐,店里稀稀拉拉没几个食客,丁雯解释说因为这附近好几家电脑公司把人都裁得差不多了,这店自然就少了生意。那天的菜里不见油星儿,像这店的生意一样清淡,庞彼得边吃边叫苦不迭,罗如萱记忆犹新,更记得任远抱怨说这餐馆的名字听上去太女人气,搞不好还提供色情服务,他还引用各处的广告,“各国佳丽、东方风情、指压按摩”云云,结果被丁雯兜头盖脸训斥一顿,说他无端造谣,大有变态。今天这馆子里还是一样安静得像图书馆,只有屈指可数几个人在吃饭。两人坐定,一位修饰精致的中年妇人走来,欢声道:“阿雯,你好久没来了!”丁雯也笑容满面:“你知道的,最近太忙了,忙着给我们老板卖命噢!不信你问苏姗。”将“老板”二字刻意加重了一下。罗如萱心里怎么也难将“卖命”二字和丁雯联在一起,只好含笑不语。丁雯介绍说:“这是黄太太,是这里的老板娘。”又向黄太太说:“这是我说起过的苏姗,怎么样,是不是像大明星一样漂亮?”未等黄太太说话,又转向罗如萱道:“不过你没见我们黄太太年轻时候,那才是大明星呢。”黄太太笑道:“瞎说啦,你非要说我是明星,那也不过是厨房里的明星,能把黑黑的锅子照亮就不错了。”她握起罗如萱的手,一双眼睛在罗如萱的脸上流连,显得不胜喜欢,说道:“听说你是研究生毕业,真不简单噢。”罗如萱连声说“没有啦”,笑着去看丁雯,丁雯忙说:“苏姗你不要多想,可不是我多嘴,实在是你太有名了。”罗如萱诧异道:“你越来越瞎说了。”黄太太道:“阿雯没说错,我作证,的确不是她多嘴……她虽然是有名的CIA,什么都知道,但通常都锁在encrypted(加密的)database(数据库)里,轻易不乱传的。”罗如萱更诧异了:“黄太太是不是也搞过电脑啊?”黄太太说:“以前搞过一些……嗨,看着你,我会想起我以前……你这么娇娇嫩嫩的一个年轻女孩子,做程序员真是怪可惜了的……”她看了一眼丁雯:“像阿雯,那叫没办法,要养家糊口……你这么年轻,完全可以早做打算,不要在程序员这个职业上套死。”丁雯把脸凑向黄太太,问罗如萱:“你看出区别了吗?我和黄太太同年的人,她还那么水灵,我却像超市里放久了的青菜,这就是一直做程序员的结果。”罗如萱说:“可是,电脑是我的专业啊,我还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别的呢。”黄太太说:“你研究生毕业,一看又是顶尖聪明的人,做什么不行?”正说话间,门口处又进来一个食客,再仔细看,那人又不该是个食客──这亚裔青年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但犀背熊膀,巨腹便便,显然他不该再多食多餐,即便非吃不可,这冷清小店里的所有食物储备只怕也不足以入他的海口。他一身裁剪合度的青色西装,拎着一堆物事,外面虽然阴沉沉的天,他仍戴着墨镜。他走进门后,因为店堂桌椅摆得密,他又总是横行,左碰右撞,顿时闹出一派嘈杂之声。那人一路横行到了她们桌边,摘下了墨镜,又顺手摔翻了两把椅子。黄太太忙向罗如萱道:“这是我的外甥艾瑞克,中文名字叫秦瑞家。”又向秦瑞家道:“这位是罗小姐,苏姗。艾瑞克,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当你忘了我这个小阿姨了。最近生意怎么样?”秦瑞家和罗如萱握了手,从此双眼就再没离开她的脸,倒让罗如萱巴望着他再将墨镜戴回脸上才好。他大咧咧地坐下,端起黄太太面前满满的茶盅,在唇边贴了贴,茶盅便见了底,说道:“蛮好。感恩节、圣诞、新年、春节,今后几个月里大节不断,前景不错。我哪里会忘了你小阿姨,实在是忙不过来,分身乏术。”说这话时,双眼仍在罗如萱脸上徘徊,显然不但分身乏术,分眼也乏术,仿佛将她认作了“小阿姨”一般。罗如萱被他盯得不自在,问道:“你是做哪方面生意?”秦瑞家见罗如萱亲自发问,提了兴致:“进出口,谈不上什么生意,年利润不过三、四百万,smallbusiness(小公司)而已。”丁雯轻呼一声:“三、四百万?这几年,有些中型公司也不过赚这点钱,艾瑞克,你一定是做生意的神童。”秦瑞家仍直视罗如萱,说道:“哪里啊,比不得你们做电脑的,都是高智商。我们是沾了祖宗的光,美国现在虽然不景气,但国内市场越来越大,中、港、台和美国的贸易都还很有潜力,所以我才有点小进步。我生意上的朋友都笑话我,说我这两年生意做疯了,钱只往一个方向流,不是进出口了,是只进不出了,哈哈。”罗如萱看了一眼秦瑞家的团面阔口,算是理解了“只进不出”的真意,也跟着笑了笑。黄太太见气氛甚佳,便趁势道:“今天也真是巧了,艾瑞克来看我,苏姗,你们都差不多年纪的人,可以多谈谈,以后也可以多交往交往。”话音未落,秦瑞家已将一张名片递上来,罗如萱心有所悟,接过来,见上面写着“秦淮人家贸易公司,经办各类进出口项目”云云,不知怎么,联想到任远说的“各国佳丽,东方风情”,暗笑自己胡闹。一抬头,见秦瑞家的手还向前伸着,只好带了歉仄说:“不好意思,今天本是来吃午饭的,我只带了嘴来,没拿上名片。”秦瑞家忙说不要紧,又从身边拿出一个精致的皮包来:“罗小姐……苏姗,我看你的皮包已经有些磨损了,这个包是我经手的一个样品,你若不嫌弃,就拿去用吧。”丁雯“啊哟”了一声,说:“这好像是蛇皮的呢!”罗如萱此时已渐渐想明白了这顿午饭的来由,有了反感,见那包果然甚是华贵,摇着头,冷冷说:“那怎么行,这么贵重的包,要我‘只进不出’,哪里过意得去?”秦瑞家说:“不要紧的……这也不是什么很贵重的……这是仿蛇皮的,广州、香港现在都很流行这个……罗小姐若想要真蛇皮的,我也有啊,很厚的!”回公司的路上,罗如萱还生着气,好久不说话。丁雯觉出了,劝慰道:“苏姗哪,你知道我的,还不是好心,觉得你和艾瑞克都是聪明人,蛮般配的。我们这些程序员,赶上好的时候,像菩萨一样,人人都供着;好日子一去,才发现这菩萨原来是泥做的,被扔在马路上都没人捡。那艾瑞克是个生意精,自己做成了菩萨……他是稍微胖了点……这样的人做老公,一辈子饿不着的。”罗如萱不喜欢丁雯鬼鬼祟祟的作派,想发通脾气,想想她多半还是为自己好,便淡淡说:“我真要是电脑做不下去了,可以回家啊?我妈咪在台南有开一家超市,我可以去做收银员,总是饿不着的。”“何至于此呢!根本到不了那一步的嘛!你一个硕士毕业生……当然博士毕业生也会被裁掉的……其实你和艾瑞克见见面,交往一下,你的工作绝对牢靠。”丁雯一着急,终于说漏了嘴。罗如萱果然起了疑:“你在说什么呢?”丁雯叹口气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好了,早晚你也会知道的。‘琼芳阁’的老板娘黄太太,名叫黄素芬,正是我们老板马克的太太。接下去的事情还用我讲吗?”的确是不用了,罗如萱心想:“这丁雯也许是在帮我,但她何尝不是在帮自己?难怪她总是往黄太太处吃午饭。”回到公司,丁雯拉了任远和庞彼得去散步,恶人先告状,将罗如萱如何没心没肺数落了一顿:“你说那个人条件那么好,她即使不喜欢,也应该周旋一下,不能当面就不给人台阶下嘛!再说我还不是为她好!”庞彼得冷笑说:“这就是你这个CIA间谍的工作不细致,她反应这么强烈,肯定是已经有了男朋友,你有没有调查清楚?”任远听了,打了个机灵,心里胡乱一片:“她有没有男朋友,和我有什么相关?我是个人贩子,也算个做进出口生意的……我又不打算把她卖了,自己在这儿瞎担什么心?”丁雯凝神想了一会儿,点头说:“多半是了。她一定是和李杰瑞有了暧昧,她今天还提议一起吃午饭时拉上李杰瑞,肯定不是偶然。是啊,李杰瑞倒是一表人才的,也难怪。”庞彼得说:“那也不一定,你这种推理太简单肤浅,只是建议一道去吃午饭……”“那她怎么不拉上你,或是人贩子呢?当然是有讲究的。”接下来丁雯和庞彼得的辩论任远都没听进去,他先是觉得一阵寒意顺着脊髓直钻入脑中:莫不是她和杰瑞真的好上了?关我什么事儿?怎么我不高兴了?原来自己真的让罗如萱占据了,这些天来和那份情思的搏斗,以惨败告终。那一定是战略的失误:以为行为古怪死板得像个机器人就可以了,但机器人是没有心的,自己的心却始终滚热。想到此,他又觉得一股暖意缓缓自心底升起,化成和风一脉,将那阵寒意消融得一丝不剩,将心周的那些栅栏轻轻吹倒,这种感觉,如同冰川期里想着春天,是好久不见的渴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