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十七)

冰川期的春天(十七)

这是个湿润的礼拜天。任远清晨即起,带了狗儿“老婆”去公园里散步。“老婆”毕竟上了年纪,最近气候不好,她又看多了韩剧,便有些恹恹的,做出“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逼得任远提前带她出去玩儿。可她一出门又打喷嚏又流鼻涕,让任远心惊肉跳了一阵。好在她一到了公园的草坪上,就恢复了一大半的青春,撒欢打滚,不久便沾了半身泥,拉了好几颗屎,任远手中的小塑料袋里硕果累累。草场上又多出几条狗儿,大多比“老婆”年轻娇小。众狗平日都在一起追尾巴嘻戏玩惯了的,今早大概“老婆”的“病气”冲天,那些狗儿们都避之唯恐不及,“老婆”一跑来,它们便四散而开,存心让她落了单。任远不知就里,只往自己的伤心处想:“它们必是嫌‘老婆’老了,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也有老的时候……苏姗和我几乎就是两代的人了,她和杰瑞差不多的年纪,自然会处得更好些。”正胡乱想着,忽听“老婆”欢快得叫了起来,原来是“乔治”来了。乔治是和“老婆”类似的bullterrier注1,也经常在这公园出没。乔治虽年轻了两岁,但和“老婆”相交忘年,最是脾性相投,今日也不例外,二狗相见甚欢,并肩驰骋了起来。乔治的主人已在六旬开外,仍穿了一身运动装跑步,除了有点健忘,体格不输壮年人。他和任远也早熟识了,两人颇有同好,几乎无话不谈,这时他停下脚步,张嘴就说股市:“这不快到年底了,我的401K今年至少要丢15%,我老伴总怨我401K分配得太霸道,将资金过多放在了股市,而轻视了债券。和她没得争,股市迟早要回来……那几门股票不死不活还吊在那里,我们这帮退休的最惨,退休帐户上的钱跌了就回不来了,真该再晚几年退休……怎么样,给点内幕,你们公司最近还有气儿吗?股票该不该买?”任远摇头说:“依我看要慎重,等一月份季度报告下来后再说吧……你家乔治拉屎了。”老者最不爱捡狗屎,黑着脸去收拾,转回来时他身上的手机响了。老者接了电话,对任远说:“你能帮我看一下乔治吗?家里有点事儿,乔治显然还没有野够呢,我去去就来。”任远知道老者就住在附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谁知他一等就是两个钟头,老者还是没有返回。他看了看手表,心里暗暗着急。通常他周末倒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但今天存了个心思,要到教会去找罗如萱。原来陈洁颖告诉任远,今天是罗如萱首次在教会里唱诗──她以前一直是唱诗班的“板凳队员”,那教会里人才济济,这两年被各公司裁员的教友又多,那些待业在家的一周七天、一天八小时地练歌,罗如萱却要夜夜加班改程序,自然竞争不过。最近有位教友歌手耗尽了粮弹,在湾区熬不住了,举家迁往消费较低的Sacramento(沙加缅度),这才给罗如萱腾出了这么个位子。陈洁颖建议任远去教会听罗如萱唱诗,罗如萱一定会悦然相向。任远最初极是反对,认为陈洁颖想借机给自己洗脑,劝化他入教:“你这么多年都没能将我这位坚定的无神论者说服,是不是这回有了希望了?”陈洁颖虽然和他随便惯了,仍是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过任远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一下,哪怕就远远地望一望,这一天也会好过得多。罗如萱在第一轮崇拜中唱诗,这一轮崇拜十一点就结束。眼看到了十点钟,任远还在痴痴地等着那老者。“老婆”和乔治亲热个没够,倒愿让时光停下来,任远却最终等不及了,吆喝着乔治一起回家。乔治见主人不在周遭,怀疑任远图谋不轨,反倒对着他凶相毕露,长声恶吠,“老婆”极力辩解任远的清白,将刚才和乔治的那段友爱抛在了厚厚的云外,也冲着乔治怒骂,若不是任远竭力喝止,二犬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方休。终于,那老者大概听到了震天的狗叫,姗姗来迟,抱歉说他回了一趟家,竟将狗儿的事忘了,反反复复说:“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又说:“如果我不那么早退休,就不会这样。”又说:“如果我不那么早退休,我401K帐户里的钱就不会一跌就回不来……等等,你先别忙着走,给我透点内幕,你们公司最近怎么样?你们的股票值不值得买……”任远匆匆上了车,生平头一回将Acura开得超过了时速65英里,奔跑着冲进了南湾基督教会,正听见“三一颂”注2的最后一句:“阿──门──”他努力往台上看,总算看见了罗如萱,披着镶了淡淡金纹的白袍,长发如瀑,一派安然恬静。他只觉脑中一阵翻腾,这些年来经历不多的美好片段和情绪一起漫上来,竟没听见牧师说:“让我们默祷后散会。”他从未进过教会,傻呆呆地站了良久,仿佛入了定。别人陆续往外涌,都只当他精神出了轨,怜悯地望着他,从他身边绕过。陈洁颖走到任远身边,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冷笑说:“好啊,你来得倒早,真还不如不来呢。”未等任远回过神来,又道:“苏姗走过来了,我就不陪着你难堪了。”郑丽娟跟了罗如萱来听她唱诗,这时走出来见到任远,微微一惊,随即明白过来一些奥妙,冲着他微微做了个鬼脸,任远心想:“这郑丽娟似乎比平时开朗些了,她做鬼脸干什么?”罗如萱在礼拜前听陈洁颖有意无意地提起,任远有可能会来做礼拜,自己正好头一次在这个教会里登台唱诗,难免有些忐忑。忐忑是因为第一次登台吗?她从前在比这更大的教会里都唱过,当然不会怯场。她自己也闹不清了。崇拜开始,任远始终没出现,罗如萱可以觉出心底隐隐的失望,但她让崇拜的程序占得满满的,将那一丝丝烦闷挤得无处藏身。直到唱“三一颂”的最后一句,这糊涂的任远才没头没脑地闯进来,让她又好气,又好笑。她走上前,淡淡道:“难得你来了,你来得倒早啊。”任远见她脸上仍敷着粉妆,煞是妩媚,竟看得呆了,看得罗如萱有些恨起来,冷笑着说:“听陈洁颖大姐讲,你自称‘坚定的无神论者’,怎么今天有空来?怎么又像丢了魂似的?”任远这才苏醒,一时没想出什么托辞,只好照实说了:“听说你今天头一次上台表演……”罗如萱打断他道:“是唱诗啦,不是表演,不需要歌迷捧场的。”任远见她微微有些恼了,心里又怨起那老者来,但迟到的事,说来话长,罗如萱也未必爱听,只好低了头说:“我不是歌迷,别人唱得再好再差我也不在乎,但确是专程想听你唱诗,是来得晚了,但还是听见你唱了,唱得很好。”“那我倒问问你,我唱了哪几首?”罗如萱被他说得心里一软,心想:“难得他自己要来,本就不是欠着我的,我又何苦寻那烦恼?”任远哼哧了半天,总算憋出来一句:“阿──门──”罗如萱忍不住笑了,说道:“我刚才还想,你今天还不如不来,但现在又想,你至少还学会了一句,可喜可贺。两周后我们这里有感恩节的音乐布道,专业钢琴家来演奏,你如果还这样迟到,我劝你还是不要来了。”“为什么不要来?难道你不再唱了吗?钢琴不是给你们伴奏的吗?”罗如萱说:“不要乱说啦,是钢琴独奏,人家是知名钢琴家。那天我也有要紧任务的,我是领座员。”“那算什么要紧任务?可笑,就像说电脑公司里,程序员是要紧人物一样可笑,你不要生气嘛,我是定要来的。”“要来,可不能这么怪了,刚才还有教友指着你问我:‘那个人傻傻地站在哪里,是不是有毛病啊?’”任远大叫岂有此理:“他怎么能这么说吗,即便我有毛病,也该关心才是,你们教会不是讲救人的吗?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罗如萱笑道:“你又乱讲了,那是佛家说的话,你都串起来了。看来你非得来听听道不行。”任远忽然起了念头,想请她去吃午饭。周末两人一道吃午饭,即没有吃晚餐那般正式(得像在谈朋友),又不像工作日午餐那么平常(得只是个简单的同事关系),以免她(更以免他自己)腼腆尴尬。他正自琢磨着,外人看来又是在发呆,罗如萱瞥见郑丽娟还站在停车场等自己,就匆匆和任远道了再见。注1:bullterrier,狗类的一种,体型多为中、大。注2:《三一颂》,基督教圣歌之一,通常在礼拜的最后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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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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