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十九)
过完感恩节,VantageSoft的几座办公楼里却全无感恩的氛围,反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气象。销售部虽然加大了提成,但销售业绩仍在“消瘦”,众人猜测下来,显见是要完不成预定指标。完不成指标就会在华尔街上出丑,股票大跌倒也罢,只怕裁人是免不了的了。于是不少人将感恩的心情迅速化作口舌利刃,孜孜不倦地数落同事和潜在的竞争者,以求保得自身,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已被刺得遍体鳞伤了,兀自不觉。任远心里也七上八下了好多天,倒不是担心被裁员和被说了坏话,而是怕罗如萱从此再不理睬他。好在罗如萱那日虽是恼了,却没有为此萦怀,事后想想那晚任远能在教会里坐那么久已殊不容易,足见他对自己有心,因此只不理他了半天,又和缓了脸色。任远却仍是惴惴的,只当罗如萱不过是因为手头的工作紧,不和自己计较罢了。她到底怎么想?如果把自己换作她,又会怎么想?自己如果是个女孩子,面前两个选择,一个是呆头呆脑、已近中年又离过不知多少次婚的程序员,另一个是英俊风流、青春年少又精明强干的主管,会选哪个?还用问吗?想得太多了,难免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恶梦惊魂。这一夜,任远梦见自己赤身露体地在一片荒原旷野中游走,像是冰川期前后寻食的史前人,无家可归,无物可依。他一边走一边想:我怎么到了这一步?我的condo呢?狗儿呢?我有层层叠叠、荆棘密布的篱笆保护着,怎么还会失去了一切?他回过头,远处浓烟滚滚,原来篱笆和condo已经被一把火烧了,这火又是从哪里来的?一觉醒来,他终于明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烧个篱笆和condo自然不在话下,自己对罗如萱的思慕就是如此,如今已一发而不可收。天下真的有止不住的火吗?任远又想起母亲所说:“出门在外,自己要会照顾自己。”便对自己近日的心浮气躁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检讨,拿定了主意要收敛,至少,要将火控制在炉灶之内。任远的踌躇,罗如萱也感受到了,当然是有气,但她近日感受更强烈的是约翰的敌意。那天她没沉住气,和约翰讨论了一个没通过的测试。约翰说话时态度忱恳和蔼,谁知一转脸便到马克那里去撒泼,哭诉罗如萱如何让自己脸都没处放了,只好放到他马克的办公室来。又说难怪她和拉姆兹合不来,果然是个不懂规矩的女娃子。马克遇强即弱,只好许诺约翰,他会和罗如萱好好谈谈,替他解了心里疙瘩,一定让他过个好圣诞。硅谷各公司的圣诞晚会一直是高科技产业兴旺与否的风向标。遥想三年前的圣诞,是啊,才三年,怎么就算“遥想”了呢?大概是翻天覆地过了,感觉就是很遥远。三年前的圣诞,VantageSoft主办公楼的大厅里,立着一棵数丈高直达屋顶的大圣诞树,树上镶金带银、灯光遍体自不必说,还挂着千百样小礼物。这些小礼物可不是装饰品,而是真正的财物。开圣诞晚会那天的上午,员工们来到树下,用小小的球向树上投掷,每砸中一样,便会启动开关,将那礼物从树上弹下来,落在树下松软的假雪上。礼物中有小CD随身听、小手机、Nordstrom的购物券、迪斯尼的门票,一应俱全。当然,一名职员只能投一个礼物,全靠自觉。丁雯假装不知道这个规矩,投了四次,倒也没有人和她拼命。任远得的礼物是一包给狗服用的维生素,正趁了他的心愿。只是开关的启动和遍体的灯光都用电,那天一开一关启动得太频繁,电源超了载,树上缠的电线烧将起来,立刻点燃了整棵树,火树银花的,好看是好看,将厅内众人吓了个灵魂出窍,挤破了大厅门的玻璃,逃到冷风里。幸亏消防车及时赶到,消防队长看到这因穷奢极欲闹出的祸害,将公司后勤的人骂了个无地自容。那年的晚会是在FairmontHotel办,参加者必须都身穿晚礼服。当然,如果你只是穿着夹克衫和休闲裤,和引路的侍者、守门的侍者、拿外套的侍者扭打一番后,他们还是会很不情愿地放你进去。任远没有晚礼服,也不懂去租一套,就是这样过五关斩六将地杀入了晚会现场。晚会里酒香飘溢,盘托着香槟、白兰地和各色葡萄酒的侍者和侍女往来穿梭,爵士乐队款款而歌,加上厅里金碧辉煌,似乎预示了无穷尽的美好未来、远大前程,酒不醉人人自醉。来参加晚会的,每人都得了一个红包,足够买许多的醉。那时任远刚和第二任妻子何晴离了婚,郁闷得只想一醉方休,但他更明白大量酒精对人体的毒害作用,断不肯以酒浇愁,便一盘接一盘地吃螃蟹和龙虾,结果海鲜吃得太多,过了敏,当晚回到家后,全身就起了许多小包。两年前的圣诞,硅谷已露衰败之相,公司大厅里没有了顶天立地的大礼物树,只有一棵中等身材的圣诞树,倒也还算气派,只是除了装饰品,再没有礼物挂满枝头,好在消除了火灾的隐患。丁雯仍不死心,一连数日,在那圣诞树下徘徊又徘徊,仰首翘望,只等着奇迹的出现,结果因为抬头抬得太久,扭伤了肩背,圣诞佳节,她只好每天往医院跑。小礼物其实还是有的,只不过稍微好点的,就要靠手气,在晚会中靠抽签才能得到。那年的圣诞晚会是在RadissonHotel办的化装舞会。公司里的男女都自认为学问大,那晚装扮的除了王子、公主、英国女皇、中世纪的教士、西班牙的跳舞女郎外,还有不少的爱因斯坦、霍金、盖茨和艾利森。任远想了很久,还是全无主意,最后戴了个塑料的狗头,到了晚会门口,又和守门的侍者扭打了一番,才勉强进了会场。去年经济急转直下,公司当时虽然还颇有盈利,但未雨绸缪,已经开始节流。圣诞树换成了棵超级模特儿体形的,窈窕玲珑,穿得也少,才挂了几条五彩小灯的电线,一些薄薄的金纸银条,就显出不胜重负的样子来,左歪右倒,做出西子捧心的病态。圣诞晚会也还热闹,市场部的副经理通过熟人,在附近一家中学借了个礼堂,布置个花团锦簇,找了个流动助餐公司负责烧菜,就算把个圣诞对付了。这是任远头一回不用发愁穿着,他穿得暖暖和和,端了个塑料盘子,只管填肚子,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自在。晚会后每人都有礼物,结果全是印着公司商标的T恤和笔记本,这种东西,以前放在公司储藏室里也没人要,如今众人都觉得明天迷惘不定,T恤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毕竟也能保暖遮体呀!还是拿着吧。罗如萱听任远细数完当年,如何盛筵不再,又好笑,又觉得当真是世事难料,两人展望不久将至的圣诞晚会,不知又会是什么气象。他们绕着办公园区散了两圈步,路过主办公楼时,见厅里立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罗如萱说:“莫非今年要回春了,你看那棵树,可是很有气派。”任远连声叫怪:“我真的走眼了,以为今年的树一定是七个小矮人般高矮,不料他们找来个姚明,邪门儿了。”走进主办公楼的大厅,仔细看时,那树果然较去年高大了许多。任远摇头不信,还是罗如萱眼尖,指着树下假雪间的一块小牌子让任远看,只见上面写着:“祝VantageSoft、ServeRate、Netingale和Webber全体员工圣诞快乐!”两人异口同声说:“原来如此!”原来上次裁过人后,VantageSoft为了节省开支,将原先主办公楼中的中低层职员们打发到其余各个办公楼中,挤一挤,并一并,将腾出的主办公楼层面再出租。正好许多公司都在勒紧裤腰带,看中VantageSoft的市口好,便退租了原来的大办公楼,压缩了办公用地,搬来同一屋檐下租住。这圣诞树显然是四家公司凑钱买的,难怪比去年的模特儿壮健了许多。回到办公室,见丁雯正和安德鲁、庞彼得一起抱怨着什么。丁雯看两人一道走过来,冷笑了说:“你们两个去锻练,也不叫上我们!”任远说:“你们刚才在打乒乓球,热火朝天的,我们去外面喝冷风,哪里好意思叫你们去受罪。”罗如萱说:“主办公楼里的圣诞树都摆好了,很大一棵唉!”丁雯听出罗如萱在打岔,因身边人多,也不再纠缠,便接了口说:“我们正在说呢,刚才接到email,今年圣诞晚会就在主楼的会议室里搞,公司不提供吃的,说是要potluck注1,每人一定要带一份菜,公司只负责饮料,礼物更是不提供了,要每人买了,抽签交换……哎哟,不行了,我越说越来气,说不下去了。”庞彼得也黑着脸说:“我倒不在乎他们给不给吃,给不给礼物,只是担心,看样子公司真的到了穷途末路了,照理说,圣诞节一年就这么一次。”安德鲁为了追中国女孩子,在中文上狠下过功夫,连猜带蒙地听懂了些,轻声问庞彼得:“你的意思是,那些谣言都正确,一定是要裁员了。”丁雯笑道:“你是不是又要半夜起来练瑜珈了?”庞彼得说:“安德鲁,我教你一个中国传统吧,像现在快过年了,要尽量避免说不好听的话,不要说layoff(裁员),而应该说moveon(往前走)。”开晚会那天,罗如萱精心做了份三杯鸡,任远不怎么会烧菜,就去永和超市买了卤牛筋和鸡爪:因为他喜欢吃牛筋,又知道罗如萱既喜欢吃鸡爪,又喜欢吃牛筋,便没做太多思考。丁雯见了直摇头,连声说任远缺心眼儿。果然,那些美国同事看到这两样小菜,尤其见到那些鸡爪,吓得浑身打起哆嗦。任远见势不妙,连忙又去买了份卤牛肉,才没有最终引起众怒。罗如萱看出了大概,也暗暗有些高兴,又恨任远糊涂:自己再喜欢吃鸡爪,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圣诞晚会上狂啃一气呀!任远细心观察,见罗如萱文文气气地只拣了些吃相不太狼狈的菜放在盘子里,这才明白自己有时候真的缺些脑子,便想:“既然她爱啃鸡爪,不如下回请她吃饭,点盘鸡爪,让她吃个过瘾就是。”这个念头一起,他又忐忑了,心想:“这次晚会,倒是个向她‘表明心迹’的好时候,可以像别人一样,请她哪天去吃晚饭,只要她答应,便是有希望了。”他本想特立独行的,但不知怎么,一遇见罗如萱,他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俗套。“你是说我落俗套了,为了自己体面,在别人面前不敢吃鸡爪……”听任远问自己为什么不吃鸡爪,罗如萱露出嗔容,任远苦了脸,她反笑了。“哈,把你吓着了!我是不想让人看我吃得太狼狈啊,你说我俗套好了,我还是不吃。”任远这才放了心,他想开口说那些要紧的话,眼前忽然出现一派火光冲天,化为灰烬的篱笆墙,他想:“还是太早了点。”罗如萱轻声说:“你这个人,怎么沉着脸?好啦,不怪你啦,好像每个人都沉着脸呢。”任远叹了口气说:“这样的日子里,谁要是百分之百地欢天喜地,那不是没心没肺吗?不过我可不是担心裁员啊,工作啊,我是担心那些鸡爪,只怕不会有一个人问津,面子丢大了。”他还试图暗示罗如萱去吃点鸡爪。罗如萱笑着说:“你别费劲了,我不去吃的。你好像也不爱吃的,看来只能晚会后带回家给‘老婆’吃了。”任远道:“她才不乱七八糟什么都吃呢,吃了一定会拉肚子的。”说完就知道说错了话,一个劲儿地吐舌头。罗如萱看见了,笑道:“你也知错了吧。你说我喜欢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报复我?”任远见罗如萱喜笑宴宴,只觉得她明艳不可方物,心头一动,又想开口说出心事,着火的篱笆墙尚未浮现,罗如萱先开口问道:“说到啃骨头了,我问你,为什么开会时总喜欢画小狗玩的那种骨头?”任远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画骨头?”罗如萱说:“好像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我们一道开过多少次会了,每次你都在画骨头……不是我有意偷看噢,谁让我眼睛生得那么大,一瞥过去,都装进去了。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单画骨头呢?”任远想了想说:“下意识的东西,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嘴又笨,哪里说得清楚嘛。”罗如萱不依不饶道:“任博士,你这样讲,学妹我是真的听不懂唉。”任远道:“说来话长了。你肯定不知道……公司里谁都不知道,我原来不是像现在这样的。我在毕业后去的第一家公司里,虽然英语讲得比现在还差,但一直喜欢据理力争。结果呢,一开会就和别人吵架,吵得面红脖子粗,谁也讲不服谁,虽然我有道理的次数居多……你别笑,真的,虽然我对得多,还是把人都得罪光了,当然也不利于工作啊,毕竟写软件不是一个人的活儿。美国这里不是管吵架争斗叫做‘狗打架’吗,我于是得了个外号叫‘狗战神一号’。“有一天,经常和我吵架的一位老美,外号叫‘狗战神二号’的,被解职了,临走说要和我去喝酒。我开始胆战心惊,怕他要和我来个‘狗咬狗’的决斗,闹个伤筋动骨,但当时年轻气盛,还是赴了‘鸿门宴’,临去前给高强建和小蔡他们打了电话,说我牺牲之后如何如何,更是将911编在了手机的速拨键里,准备随时报警。“其实当晚那老兄毫无跟我算帐的意思,而是真的想和我一醉方休。酒吃到一半,他说:‘任远,和你吵了那么多次,却很喜欢你。你不要害怕,我知道,我知道,咱们都是男的,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因为我们两个性子都直,想什么都喊出来,不掩饰,不耍心眼,才会有这么多冲突。但我现在想明白了,他们没说错,我们是两条狗,老板、公司、董事会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争项目,不过是在争老板扔出来的骨头;我们争谁写的程序效率高,不过是在争谁吃骨头吃得利索。结果呢,我丢了工作,你的评语上也是伤痕累累,你说说,我们两个都自诩是计算机魔法师,却为了根狗啃的骨头斗得头破血流,是不是很值得?’”罗如萱听得张大了嘴:“真想不到你以前那么凶,好像可以去立法院找个差事唉。”任远笑道:“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变了,每次开会,就想方设法把嘴封上。刚开始,可是真不容易啊,听到有人胡说八道,就想开口顶撞,或是冷嘲热讽两句,实在忍不住了,就只好采取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开始画画儿,结果一落笔就画成了狗啃的骨头。我看着那骨头,就想:有什么好争的,不过都是为了这根骨头,值得吗?时间久了,也许是骨头画得多了,我就不再馋骨头了,变成了‘沉默的羔羊’,改吃素了。”罗如萱心有所悟,暗道:“这里似乎真有些古怪的道理,看不出他傻傻的样子,还有些不寻常的想法。”又问道:“那位‘狗战神二号’呢?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他改了没有?”任远说:“他比我有志气,不愿再啃骨头了,就和别人一起,凑钱成立了一个小公司,这公司你大概听说过,叫eBay。”任远看罗如萱的嘴越张越大,笑道:“没错啦,他就是大名鼎鼎那个eBay的创始人之一。你嘴张这么大,想啃根骨头吗?那边有鸡骨头,也还蛮有啃头的。”他见罗如萱听得入迷,自己也有些入迷,想了许久的话又涌上喉头。罗如萱轻轻“呸”了一声:“还没忘了推销那些鸡爪。李杰瑞早说过了,我也是‘羔羊一族’,只吃素的,都是你这带的好样子。”“你们在说我什么坏话?”李杰瑞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将一小杯红葡萄酒递到罗如萱面前,“这是今晚这里最高级的一种酒了,市场里要卖两百多块钱一瓶,他们留着给CEO喝的,你尝尝吧。”罗如萱说:“这么贵的酒,也不知是我吃它,还是它吃我呢。”微微笑着,只是不接。李杰瑞只好将手收回,忽然另一只手伸过来,将酒杯抢过去了。来的正是爱丽丝。她穿着迷你型的晚礼裙,酥胸一抹和大背脊一片裸裎之外,裙底却不像寻常礼裙那样曳地,而是高悬在膝盖之上。她拿过酒杯,将那点酒一饮而尽,拉起李杰瑞,轻声说:“你能不能让他们两个单独呆一会儿嘛!我是‘继母’,(任)远是‘继父’,我尚且不嫉妒,你就更不该着急了。”话虽说得轻,任远和罗如萱还是都飞红了脸。爱丽丝笑道:“远,你好像有醉意了,小心点儿,我可盯着你呢。”硬生生将李杰瑞拉走,边走边道:“说了你也不信,阮迪在喝酒呢,一定有热闹好瞧了。”李杰瑞一惊:“听说阮迪对酒精过敏的,这不是很危险吗?”爱丽丝笑道:“什么酒精过敏,是阮迪因为知道自己一喝酒就会举止怪诞,所以编出这套话来骗人,避免喝酒。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心情不好,马克和司徒吉米来和他干杯,他竟然二话不说就喝了,刚才已经有些异样,脏话连篇的,我便来拉你去看热闹。”两人匆匆走到礼堂尽头,只见已有十来个人围住了阮迪。阮迪三杯酒落肚,就初现了真形,面皮紫胀,脚步踉跄。人事部负责饮料的女孩儿不敢再给他倒酒,他劈手将酒瓶夺下,自斟自饮,此刻已口眼歪斜,见围来的人越来越多,越发来了兴致,叫道:“今年公司拮据,请不来乐队,我这里成立了一个马戏团,大家只管看吧,绝对不收钱的。”司徒吉米道:“阮迪啊,你不能再喝了。”他向后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影子”梁栋走上前道:“阮迪啊,你不能再喝了。”去抢阮迪的酒瓶。阮迪圆睁环眼,双臂一甩,威风凛凛,将梁栋认成了司徒吉米,骂道:“吉米,你碰你的灰姑娘我管不着,但不许碰我!”四下里议论纷纷,爱丽丝兴奋不已,轻声对李杰瑞道:“好啊,花边新闻我最爱听了,可惜这个旧了点。”李杰瑞深深一皱眉。原来郑丽娟生得娇弱,脸上更是总带着愁苦,于是得了个外号叫“灰姑娘”,倒没人敢保证她日后一定能像童话中的女主角那样嫁个王孙公子,只形容她不得志和受委屈的样子。她倒没受过什么委屈,商业平台部的人都能感觉司徒吉米对郑丽娟比较甜蜜,升职称、涨工资,行云流水一般,大家一边说这也无可厚非,一边却大传绯闻,但还是头一次有人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吆喝出来。司徒吉米脸色铁青,郑丽娟偏巧就站在他不远处,脸上瞬时变了七八种颜色,扭头奔出了大厅。罗如萱见状不妙,忙紧跟了出去,对她百般劝慰,不在话下。马克心里虽高兴,脸色也保持了铁青,怒喝道:“阮迪,你在说什么!”司徒吉米恨在心中,暗道:“好你个马克,用训斥的语调,却又问了一遍,不是明摆着要挑逗了阮迪继续胡说嘛!其用心何其毒也。”忙道:“阮迪,我警告你,说话是有后果的。”阮迪没有再理会司徒吉米,斜了眼看着马克,冷笑道:“你凭了什么来教训我?我真不知道你有靠了什么在IT行里一混就是几十年,整天就只会兜兜转,奉迎取巧,其余什么都不会……我说错了,对不起,你不是什么都不会,你会忍辱负重,你以前输给了加里,现在还能在加里面前俯首贴耳,不容易;还会和司徒一起,到加里面前说我的坏话,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都不知道?我是个业余的私人侦探,有执照的,你知不知道?”这下,马克的心里脸上都变成了铁青,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道:“你喝的实在是太多了点。得有个人出面制止他。”这一角的人越聚越多,加里也闻声赶到。因为他是阮迪的顶头上司,知道这种公司集会的场合下,自己必须出面,厉声道:“阮迪,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快别再喝了!你这是给下属们做什么好榜样?”阮迪哈哈笑起来:“我的下属本来就个个比我更模范公民,比我更聪明,比我更会社交,一直社交到我老板身上。我有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的下属要社交,怎么也该先和我社交,然后再一层层地交上去。偏偏有人跳过了我,直接交到上面去了。“这上面的人也真容易被交,也实在,他坐在日理万机的位子上,还居然能帮我的下属写程序,把我弄糊涂了好久──这位下属在平时,写码比公鸡下蛋还难,对不起,我把性别弄错了,不是公鸡,是母的。不管怎么说吧,那天怎么一下写出来的程序如此漂亮呢?我便做了回福尔摩斯,仔细看那些码,终于找出了蛛丝马迹。这位老板,写码有个臭毛病,喜欢在格式上做花样。一般人写码,顶多也就是在有loop的情况下,才会想到搞阶梯型的排版,这大老板写码,只要碰到逻辑的转折,就会把下一行码缩四格,不多不少,四格,再下一行缩七格,再下一行缩九格。只要见到这种四、七、九,就知道是老板的杰作无疑。我那位下属交上来的码已经被清理过,但屁股还是没擦干净,有那么两处,仍留下了四、七、九格那独特的排版规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几乎忘了是在听一个醉汉的胡言乱语。李杰瑞何等机灵的人,已经缓缓地从爱丽丝身边挪开,留下她一个人怔怔地站着,脸上惊讶莫名。商业平台工程部的一些工程师已大致猜出阮迪说的是当年爱丽丝和凯文两个睁眼瞎一起神秘完工的那个项目,更多的人猜出那“老板”说的就是工程部的技术主管加里。加里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但因为大腹便便,众人能看见的只是那大肚子在剧烈地一起一伏,一抖一颤。有人偷眼去瞧爱丽丝,她很快恢复了镇静,出乎意料地温声道:“可怜的阮迪啊,喝多了酒,就成了这个样子,说了那么多他自己都要后悔的话。我们也不好,其实不应该围着他看的,大家都去吃东西吧,或者玩别的,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儿吧。”说完,用冷冷的眼光一扫在场众人。围观者都想:“爱丽丝显然是怕阮迪把更多真相说出来,她的绯闻多,只怕阮迪说到明年圣诞也说不尽。”虽然都不情愿离开,碍了面子和礼仪,还是渐次散去。阮迪见听众都走开了,叫道:“你们记着,我如果被裁了,还能做私人侦探,你们要是怀疑老公有外遇或是老婆偷汉子,可以给我打电话,照顾照顾我的生意,我家电话是1-800-NO-SECRET(无秘密)……”注1:potluck,原意为家常便饭,美国party的一种形式,由每个party参加者自制一道家常菜,凑在一起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