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二十二)

冰川期的春天(二十二)

按理说,这个小小的故事该告一段落了。在座各位,你们还需要知道什么呢?还有什么比罗如萱同意和任远一道去“小四川”吃情人节晚餐更重要呢?冰川期的春天还会远么?罗如萱一直没能向笔者解释清楚她为什么会多少喜欢上臭名昭著的“人贩子”,只是说他的眼神里和他的古怪行事中,有一些平常人忽略掉的东西。她想了想,把“平常人”改成了“正常人”,说是生怕让任远听说了,反而臭美起来。提到李杰瑞,她一个劲儿地吐舌头:“他是个帅哥啦,毫无疑问,不过他是个危险人物噢,像奔腾四的芯片一样复杂,我这个人笨笨的,躲还来不及呢。”但世事总是那么难以预料,谁又会知道,一顿晚餐,我们男女主人公的生活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任远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神经,湾区千百家中餐馆,他偏偏选了“小四川”。过错倒并不在“小四川”,那只是家中餐馆,中餐馆对湾区的中国人来说,是永远没过错的。更何况那晚店内店外排了长长的队,任远和罗如萱在外面等了约莫半个小时,早春的瑟瑟风中,罗如萱的鼻子都冻红了,空座的希望仍是渺渺茫茫,两人就撤了出来。罗如萱指着街对面的一家泰国餐馆说:“我有听说那家餐馆的口碑也不错,很正宗的泰国菜,看上去也没那么挤。”任远说:“好啊,四川人口太多,我们就去泰国吧。”那家泰国餐馆小小的门面,但生意也颇兴隆。在等座的时候,两人交换了礼物,又一起七手八脚地拆开看,任远送罗如萱的是款最新型的惠普掌上电脑,罗如萱送任远的是个精致的皮夹和一张PetSmart注1的礼券。罗如萱有些惊讶,嗔道:“这礼物太贵了,你要去换过我才收。”任远假装没听见,说道:“你给我PetSmart的礼券干什么,让我去买猫食吃吗?那里我能吃的只有金鱼。”“你说话真吓人,是给你家‘老婆’的啦。人家对你忠心耿耿,可没有道理亏待人家哟。”罗如萱认真地说,随后想起任远是在装傻。任远拱手作揖道:“什么‘人家’‘人家’的,顶多也就是个‘狗家’,我代表‘狗家’谢谢苏姗阿姨了。”罗如萱笑道:“人家……不对……狗家有八岁多了吧,狗一岁,人七年,它是五十多岁的老前辈了,还叫我阿姨,说我是老太婆吗?”任远仔细端详着罗如萱,见她喜笑嫣然,鼻子兀自冻得红红的,格外惹人疼爱,竟又口不择词起来:“你要真那么老,怎么我看到的却是那么漂亮可爱,定是成白骨精了。不好,看来我有恋老太婆的情结。”罗如萱连声叫糟,恨恨道:“越说越难听了,我倒真该变成个白骨精,吓得你再不敢胡说八道……你好会打岔哟,我是和你说真的,你送我这么好的礼物,我真的好喜欢,但实在太贵重了,你一定要换过,否则我不收。”任远听她说“我真的好喜欢”,心中酥酥痒痒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仔细想了想,还是着落在“真的好喜欢”这样的琼瑶调调里。他已经记不起平生还有哪次更快乐过,一时竟痴了。再次说明一下,笔者真想就此煞笔,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更喜庆更俗气的结局呢?“你听见没有啦,你要去换掉,换成什么我都会喜欢的。”罗如萱生怕任远再混赖掉,催促得急。任远存心混赖掉,说道:“我是送你礼物的,哪里还会把发票留着,拿回店里去,人家不认帐的。”罗如萱说:“你不要赖皮,这么贵的东西,你哪里会把发票扔了,信用卡上总有记录的吧?”任远仍坚持说:“真的没发票了,人家不会就凭了信用卡记录退货的,何况,也没有道理退货呀?又不是质量问题。”罗如萱说:“我和你一道去说,不怕他们不认帐。”两人争了一会儿,互不相让。任远费尽心机,总算又把话题绕开。两人正在打情骂俏之时,女侍者出来说有位子了,两个人终于结束了罚站。餐馆里没开灯,每个桌上都点了两盏小小的蜡烛杯,发着幽幽怨怨的光,整个屋中便显得黯淡无华,这本来是造个情调气氛,但在这个情人节夜晚,身处其中,连呆头呆脑的任远都不由得一凛,觉得有些异样。于是他说:“这里黑洞洞的,是不是泰国老停电哪?我们再换个地方吃饭吧。”罗如萱不是个讲情调讲浪漫的女孩子,但今天有了先入为主的情调和浪漫,反觉得挺好,说道:“算了吧,再这样换下去,只怕连饭都吃不到了。”事后任远说起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叹,话真乱说不得。他倒不是责怪罗如萱,而是感慨居然会有那么巧的事:那晚,他们真的没吃上饭!确切说,没有正正经经吃上一顿饭。没吃上饭的最要紧原因,是走过来招呼他们点菜的那名女侍者罢了工。这家泰国餐馆的服务还算周到,几名女侍者穿梭往复,每位侍者并不固定招待某一桌,而是见机行事,谁有空就去招呼需要服务的客人。这名女侍者因见任远和罗如萱左顾右盼,只当他们已准备点菜,便热情地走了过去,但她站在了桌边,就罢了工,什么都不干,只是静静地站着。此时任远并没有决定好点什么菜,而是认真地读起了菜单,越读越拿不定主意该点哪样菜。他觉出了有人静静地站在餐桌边,只当是侍者在等他们点菜,也不抬头,只管继续研究菜单。直到罗如萱用脚轻轻踢了踢他,他才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他就知道,这顿饭只怕是吃不上了。桌边站着的女侍者眉目如画,眼中闪着晶莹的水光,在幽幽怨怨的烛光下看来,格外幽怨。“何晴!”任远嗫嚅着念出她的名字。罗如萱不知就里,上上下下打量这位女侍者,只见她窈窕修长的身段裹在传统泰式长裙中,更显得玉立亭亭。罗如萱心想:“她是任远从前的女朋友吗?不是一般的漂亮。她怎么这么怪怪的?”那女侍者终于开口了,还是不让他们点菜,用轻到听不清的声音说:“小……人儿……任远,你好吗?”她清了清嗓子,大大提高了音量,高到勉强能听清了,又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对酒窝,问道:“这位小姐,你是任远女朋友吗?我叫何晴,任远一定早和你说起过我了。”这位何晴,真的就是离开任远而去的第二任太太何晴,那有着一双水灵灵大眼睛和一对醉人酒窝的何晴。她的眼睛依旧动人而明亮,而且似乎因为坎坷的经历而积累了许多故事,成了“会说故事的大眼睛”。罗如萱忙说:“你好,我叫苏姗,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我是任远的朋友,但不是女朋友。”她说的虽属实,何晴却以为她不过是在遮掩,哪里有一般的朋友在情人节晚上孤男寡女一桌吃饭的?她有些失望,又转向任远道:“你大概真的恨死我了,居然从没有向苏姗提起过我。”说着话,眼泪簌簌淌了下来,生活的不幸、迟来的悔恨,都含在泪水里流出来,等于已经将许多该说的话都讲了,只有脑子转得不甚敏捷的任远没有看出来,仍傻傻地说:“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你怎么在这里?”他出口,才大骂自己愚不可及,这何晴分明是落了难,还看不出来么?他心里忽然猛的一酸:怎么,自己难道还没将她忘怀吗?能不能忘怀一个旧的恋人,或是一个曾经美好的婚姻,是蔡文彬前一阵对水茜茜苦苦思念时研究过的一项重要课题。在这个感情的方程式里,想来想去,他只找到“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么一个恒定参数。简单的乘除法可以明白结果:如果结婚百日,百百得万,便是三十年的恩情,所以只要结婚半年以上,几乎就奠定了后半辈子的情感基础。婚姻破裂,一般都是一方或者双方发生了细胞突变,有些是精神出了问题,有些是受了不正确的教育,比如看多了好莱坞电影或是读了太多九十年代后的中文小说。根据这个经不起太多推敲的简单数学,任远和何晴有了将近半年的幸福生活,注定了他退休之前忘不掉那段感情。何晴的眼泪流得更多,有很久泣不成声,惹得其余女侍者都来劝慰,客人们也以为她受了任远的委屈,把他在心里骂了许多遍。罗如萱也劝道:“你不要哭啊,有话慢慢说,任远是不是以前欺负你啊?”何晴哭了一阵,知道今晚是干不成活儿了,和另两名女侍者用泰语讲了几句,将她们支开了,然后说道:“其实我大概知道的,小任……任远是个心很软的人,决不会说我不好,但苏姗你不知道,我曾经让他多难受过,所以后来遭了报应。”任远忙说:“这是什么话,不要宣扬封建迷信好不好?”罗如萱皱眉道:“好你个‘人贩子’,怎么好对人家这么凶的?”何晴忙说:“你们不要吵啊,听我讲啊,我憋了好久了,总算能说出来了。”于是何晴将当年和任远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说了出来——那段往事并非都不堪回首,至少何晴讲到当年初到美国,任远对她呵护备至、宠爱无双的时候,悠然神往。这些事,任远从不愿向人倾诉,一直憋在心中,憋得久了,化作了心周的那些栅栏和篱笆。今天,他怎么也想不到竟会由何晴亲口说出,那些郁积已久的辛酸往事和遥遥远去的美好时光,仿佛被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不经意地撩起来,又被小心翼翼地抚平熨贴,最终化在微弱烛光照不见的阴影之中,更是随着小餐馆的门一开一关,消散在清凉微潮的半岛春夜里。那年何晴离开任远,随着潇洒乍富的CAO罗素搬进了一所豪宅。罗素是典型的互联网经济泡沫的产物,因是学艺术出身,对经济和理财一窍不通,其结果可想而知。他所担任CAO的公司第一天裁人,就把CEO、CFO、COO、CIO、CTO、CAO等一串O给裁了,第二天又宣布了解散。罗素从来不知道存钱,公司一倒,他“等身”的股票成了“等身”的废纸,他又成了真正的青年艺术家,穷而无用,更过起了真正青年艺术家的生活。SantaCruz的山林里正好蛰伏着不少过了气的嬉皮士,罗素和他们一样居无定所,喝酒吸毒,和不认识的姑娘搂搂抱抱,胡天胡地。大概这么胡闹了一年,欠下巨债累累。何晴百般劝说,浪子没有回头,却回了手,酒醉后打了何晴,反将她打坚强了,搬出了“艺术之家”,开始打工养活自己。她别无所长,但正好会泰语,长得又可人,很快就找了家泰国餐馆做事,一边做一边跟着餐馆的老板学佛,想平复罗素送给她的心痛,倒是因此明白了不少事理。不料那老板佛经念得通,佛性一点全无,一日收工后,突然抱紧了她要和她欢好,她虽然好久未得异**抚,但知道这位老板妻小满堂,哪里肯从,便扇了老板一记耳光,表达不满。辞了工作,她又去别家泰国馆子应聘,不料这些泰国餐馆似乎互通声气一般,一听说她的名字,连正经的面试都没有,便摇头回绝。她辗转在几家中餐馆做了一阵,终于发现了圣马刁的这家泰国餐馆,似乎并没有将她放在黑名单上,这才踏踏实实重新工作起来。何晴说完,长长舒了口气,即而歉意布满了脸,说道:“我真是不好,只顾罗嗦自己的事儿,把你们这顿情人节晚餐也破坏了。我去叫几道这里的特色菜来,算我请客。”她将“情人节”三字加了重音,留心看任远和罗如萱的脸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任远忙说:“你打工挣钱不容易,怎么好叫你请客,你叫几道好吃的来可以,一定要我来付钱。”话没说完,何晴早已转身去叫菜了。等她回来时,任远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何晴说:“再攒些钱,回北京开个地道的泰国餐馆,你看怎么样?”任远说:“很好,很好。”盯着何晴的俏脸看,见上面多了不少风霜憔悴的痕迹,又一阵阵地心酸,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造就了她的坎坷。一道吃饭的时候,罗如萱问何晴搬出罗素家后住在哪儿,何晴说:“罗素的房子被银行收去抵了债,他也早没家了。我现在和别人合租公寓,花费不多的。”罗如萱知道在硅谷,花费不多意味着“条件恶劣”,也盯着她姣好的脸看,暗暗替她惋惜。何晴见任远和罗如萱一前一后地盯着自己,以为脸上不小心挂了菜叶子或辣椒酱,忙抬手擦拭,袖口中露出一小截洁白如玉的手臂,臂上却赫然挂着伤痕,显然当年受罗素的荼毒极深。罗如萱问道:“那叫罗素的坏东西这样欺负人,你告他了吗?”何晴叹口气说:“告他又有什么用,他一文不名了,让他赔偿,他也没钱哪?他已经一团糟了,何必再让他去住监狱呢……我也没放过他,后来在中餐馆做的时候,请人揍过他一顿的。”任远吃饭,一向讲究专心致志,细嚼慢咽,但这顿饭,他却像什么都没吃进去,又酸又辣又鲜美的泰国佳肴,他吃在嘴里,味同嚼蜡,心里的感受,倒是又酸又辣,但一点儿也不鲜美。注1:PetSmart,美国一宠物用品连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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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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