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二)
门铃不断被揿响,中等华屋里逐渐充盈起来。季岚进屋后,便直入厨房,和陈洁颖并肩作战,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小赤佬越来越勿象样子,现在MountainView(山景城)的publicschool(公立学校)真勿灵。”原来季岚一进门厅,看见高家七岁的女儿辛迪玲珑剔透,猛然想起自己只有两个犟头倔脑的儿子,日后老来必无人体己,又羡又憾,忍不住尖声叫道:“辛迪,你越来越漂亮了!”不料她身后的威廉冷笑说:“Mom,youaresophony!(妈,你真假!)直接说她是BritneySpears好了。”威廉是季岚和胡成章的大儿子,今年十四岁。十四岁的少年尽是和世界为敌、同自己搏斗的真勇士,威廉自也不例外,愤世嫉俗,行止乖张。本来,他今天是死活不跟着父母出访的,但季岚冷笑着提醒他,不出门的后果是要和爷爷、奶奶一起呆在家里。混迹于一群陌生人之间,还是和爷爷奶奶大眼瞪小眼?他权衡之下,还是“屈尊”成行。直到坐入车中,他才发现爷爷、奶奶也要同去,真相大白之时,已被挤在后座上动弹不得。他因此痛不欲生,对老妈两面三刀的治国手段深恶痛绝,刚才那一句冷言奚落不过是报复的序曲。季岚把公公、婆婆带到高家的party来,并不全是为了沾一顿饭,这只是个顺带的好处,最要紧的是让二老有个返老还童的机会。二老出国探亲前,胡成章就在电话里嘱咐过,接他们来是让他们“受受洋罪”。但这话变成了耳旁风,二老完全为受邀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也难怪,儿子远渡重洋十五年,他们这还是头一次来美国。最初那几年,儿子边读书边打工,日子艰辛;奔了小康以后,做会计的儿媳妇变得更精于会计,忙于减支节流,二老浑浊的秋水望穿,邀请函还是迟迟不发。九一一恐怖事件后,好一阵子没人敢乘飞机。一日季岚浏览报纸,见广告曰:“跳楼跳飞机大跌价,旧金山至上海,往返只需五百八。”果然是近年来少见的好价钱。她想起公公、婆婆每次通电话时都要百般暗示,偈言谶语,说的都是一个意思:想来美国看儿子望孙子。她此时心一软,咬咬牙,订了两张大半年后的票。拿到帐单后,她又有些肉痛,和丈夫商量,想让二老co-pay(共同支付)注1。胡成章光了火:“侬想得出!卖保险的也没侬精刮!唔哪能好意思开口?”胡成章从来不光火,因此偶一爆发,撼山震岳,季岚果然受了震撼,有了些内疚。但肉痛轻易难平复,她找陈洁颖倾诉,直到听说高强建的父母来时,高家花了更多的钱买机票,甚至还买了医疗保险,耗资甚巨,她才舒服了许多。胡家二老十五年的等待和梦想终成现实,只顾“漫卷诗书喜欲狂”,忽略了心理准备。一到美国,看什么都新鲜,走到哪里都好玩儿,便让儿子续签了三个月。谁知再一个月下来,二老竟然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寂寞”的滋味:儿子、媳妇白日里都要上班,有时还要加班,难得陪他们四处旅游。前一阵两个孙子虽在家,但他们打电玩、看电视、聚朋会友,和二老话不投机半句多。胡成章领着他们认识了邻里几个老人,好一起玩麻将。可是众老打牌一定要押美金,胡家二老身边只有人民币,众老只好请他们“靠边坐”。胡家的美金都捏在季岚手里,二老不好开口,憋了数日,终于拐弯抹角地让儿子知道了没有美金就等于没有社交的真理。胡成章的零花钱本来就少,只好做贼似地塞了十块钱给他们。二老有了钱,抖擞上台。不料这麻将台也是欺生的,二老对台湾麻将的玩法又生疏,肚里一碗泡饭尚未消化,十块钱便输了精光。丑事传千里,二老虽左遮右掩,还是让季岚知道了。硅谷的冰川期到来后,苦难家庭的故事季岚听得多了,涵养也好了,强忍住了怒火,只淡淡说:“最近电视不是蛮好看的,你们每天早上散散步,然后就在家休息休息,娱乐娱乐吧。”可是大孙子威廉知道开学在即,霸着电视机做最后的疯狂。二老对这孙子从前是又爱又怜,如今早已恨得牙根生疼。这小子刚生下来,胡成章和季岚在美国支边支内,生活动荡拮据,还是二老在国内将他拉扯到三岁半才送回美国。当年十八相送,信誓旦旦,小子狂洒热泪,在候机大厅向广大旅客宣布,以后一定会永远对爷爷、奶奶好,让人感慨原来大上海也能生产孝子贤孙。谁料十年一过,沧海桑田,小子比陈世美更翻脸不认人,二老方知:敢情加州的水土比上海的还要害人!不过也难怪,小子对给他衣食的父母也一样展示苦大仇深的脸色,还能指望什么?二老又闷了半个月,平添了皱纹和白发,季岚看在眼里,终有不忍,便带他们去了高家。陈洁颖特别有老人缘,大伯、大妈地叫得亲切,只恨厨房里分不开身,无法和他们聊天。季岚轻声说:“让他们去,他们这两个月里老早学会忍受寂寞了,你看他们一来就丈量你们家的院子,很会找事情做的。”陈洁颖放了心,轻声问:“你们公司最近效益好么?”季岚在家中等大的公司里做会计,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儿,恨恨道:“会得好不啦?我们公司的CFO最近都快疯掉了……老早我们这些做帐的多少风光,现在呢,也不给我们发红包了,只发Zoloft注2(抗抑郁药)和Prozac注3(抗抑郁药)……听说SEC(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要调查我们公司,公司股票都跌到马桶里了,我们好多钞票都套牢了,我愁得睏不着觉。”陈洁颖点头说:“都是那个Enron和WorldCom报假账,搞得一团糟。”威廉不知何时跑过来插嘴道:“Nogain,nopain.(不贪者不愁。)谁让你以前为了拿bonus,做假账?”季岚知道这是威廉的又一轮打击报复,勃然大怒:“小赤佬哪里学得来瞎三话四?大人讲话侬不要插嘴!”又叹道:“可惜‘人贩子’还没到,也就他能和这小赤佬谈得拢,一个游戏机,就可以讲半天。”威廉奇道:“你们为啥叫小任叔叔‘人贩子’?”季岚横了他一眼,手上菜刀如飞,一根胡萝卜已被碎尸万段。威廉讨了没趣,只好跑到大门口,等“人贩子”的到来。陈洁颖见高强建不在左近,轻声叹道:“你们怎么样也比我们好,小高找不到工作这么久,人总是无精打采的。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向你讨Zoloft吃了。”季岚说:“你们高强建前两年跳槽,可是挣了大钱。”陈洁颖“吓”了一声:“当年再怎么跳也是帮人家打工,还不就是那点工资?这房子一买,又是一屁股子债。”季岚想起当年高强建跳槽时,她看着眼红,撺掇一样在惠普吃大锅饭的老公胡成章也跟着跳。胡成章心思活络了几天,此槽彼槽地审视一番,掐灭了这危险的念头。季岚催促时,他慢条斯理地说:“跳啥槽?换了新槽,里面除了草料新鲜一点,多几颗黄豆,没啥特殊好处。吃到那几颗黄豆,不过多出几个屁,多长点蛋白质,但要被人家多骑多跨,多拉车,一样是要消耗掉。”这话再次证实季岚多年来对老公的评价:胡成章这匹马,绝非千里良驹。为这跳槽的事,季、胡二人没少争执,结论总是胡成章太保守无能。季岚哪里会忘了这些旧事,轻声说:“当年我们胡成章也拼命想跳槽,还是我悬崖勒马……”陈洁颖皱了眉头,心道:“是说我没能拦住高强建,让这匹跳槽马跳崖了么?这话说的。”季岚话一出口就知道没说好,忙补救说:“现在惠普也不行了,和康柏(Compaq)一合并,先说裁一万五千人,现在又加裁了三千。那个女老板倒蛮厉害的,胡成章他们一帮中国人都叫她惠普的女戈尔巴乔夫。”“我们那个女老板,魄力倒蛮大,得罪人也不少,我们都叫她女戈尔巴乔夫。”那边书房里,胡成章正在向高强建抱怨。高强建说:“你们即便裁掉一万八,也不过是小意思。瘦死骆驼比马大,你又是做核心产品,位子总是牢的。”胡成章摇头说:“难讲,我们这个核心产品康柏也有类似的,一个中央容不得两个核心,总归有人要下野。”李杰瑞支着耳朵努力听,仍是一知半解,尤其对“戈尔巴乔夫”的典故不知所云。胡成章问他:“你们公司还好吧?”李杰瑞把掌心向下,左右摆动,示意“一般般”,又说:“有听讲了好久,要layoff(裁员)的啦。”高强建忙问:“‘人贩子’的位子有冲突吗?”李杰瑞是MBA出身,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客户支持的主管,养成了天下最恶劣的一种职业习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如何糊弄搪塞。于是本能地笑着回答:“Heisspecial.Heisalwaysspecial.(他总是与众不同)。”高、胡二人想到“人贩子”的前生后世,禁不住就想笑。胡成章说:“没错,他是够special(特殊)的。他最近找到女朋友了吗?”李杰瑞索性胡说:“他和我在竞争一个女同事。哇,我们打得头破血流。”“别以为我没听见!她是谁?”黛比用广东话远远叫了一声。她正和陈洁颖在教会里结识的两位年轻姑娘谈天。“我也没女朋友,你们怎么不关心关心我?”一个动听的男中音响起。注1:保险用语,指客户方在每次使用保险服务时同意支付的部分金额。注2:Zoloft,Pfizer制药公司的抗精神抑郁药。注3:Prozac,EliLilly制药公司的抗精神抑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