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16)

管城(16)

他应该就这么死去,无论他的眼睛多么善良宽宏也掩盖不住属于皇家的独断专横而残暴的血脉。如同我的父亲杜连山所说,血脉永远生生不息无法摆脱。杜家代代追寻真相,不得好死。在邺城,司马衷唉声叹气地回想他在洛阳隐逸美好的生活,悔恨自己听从司马越的话语发动了那场讨伐司马颖的,愚蠢的战争。我和他的儿子司马寒跟随他,看着他在成为俘虏的日子里故做镇定,继续研究他那些没有意义的奇谈怪论,和我的哥哥杜善交给我的那本书的句子有着奇异地相似之处。我再次想到我的哥哥杜善,他早已经逃出洛阳,心地纯良,若他是我,他定然可以与司马衷成为真正的知交,诗酒论大荒。但我不似他,我早已经变成一个心思扭曲的男子,在司马衷身边虚与委蛇地迎合着他在我看来荒诞不羁的话语,用那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句子来回答他同样奇特的问题。他总是满意地哈哈大笑。那时候我会怀疑他真的明白我说了什么吗。或许他并不明白。他笑,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尴尬。邺城中我依稀见过一位善骑尚武的匈奴人,他骑着北方烈马出现在飞扬的土地上,我看着他,问他说你从哪里来。他朗笑,挥手指向北边,他说,越过那条河,越过无数的关河,我就是从那里来的。他身材高大,肤色中泛滥着太阳的色彩,把舞文弄琴的司马衷衬托得更加苍白,我半梦中问他说,关河难渡吗。他再笑,他说怎么会难,不过是一条河,我的星野马儿飞一般行走,上天也可,何况渡河。对着我惊疑的神情,他说你不要怀疑,总有一天,我要骑着我的马儿飞天为王。于是我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名唤刘渊。后来我想,关于那浩淼辽阔的北方,以及那些无边无际的梦想,可是我没有,我只是想回到管城,在司马衷那场滑稽的征战途中我是多么想逃离这有去无回的队伍,回到我生长的管城。时为永安元年,我想陈寒碧若还活着必然也成为一个老人,又或许他早已经在战争中死去。在荡阴大战中我几次似乎见到他的身影,我和司马衷一起,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见到我的父亲陈寒碧在平原上与陌生人纠缠着撕杀。后来我们成为俘虏,登上通往邺城的华丽囚车。我见到的每一个士兵都有着一张和陈寒碧相同的脸,他们就那样蛇一般冰冷地看着我,警惕地戒备着我的逃离。我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冲上去,狠狠的掐住他的脖子,问他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那是在我心中久久沉寂的问题,为何我的父亲陈寒碧如此平静地让我离开,甚至不说一句道别的话,他是否一直不愿意我的存在,并且一直期待着我的离开。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这个事实,初至洛阳的日子里我在睡梦中哭泣,我若受伤的野兽那样低声哭泣,不让我的婢女秋红幸灾乐祸地发现我的悲伤,后来我想,或许离别本来就是如此,若一个人离开,就看着他离开,面容平静,端立高台。和司马衷的隐忍的烦躁不安不同,他的儿子司马寒享受了在邺城作为俘虏的笑里藏刀,风轻云淡的生活。他和邺城权贵的孩子们一起游玩,对他们讲述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的言论,得到孩子们不解的崇拜,从而洋洋得意,不可一世地露出明朗的笑容。司马衷忧郁地注视着他的儿子,他说,他总是和那些庸人的孩子在一起。与此同时,他隐蔽地创作新的乐曲,沉醉于歌女迷人的嗓音,在众人面前丑态百出,制造不绝的笑料。而当夜幕来临,万籁俱寂,他对我说,杜彻,我羡慕南风,她摆脱尘世纷扰,沉睡虚空,而我依然沦落于此,任人日凿一窍,却求死不能。我看着他,心有所感地微笑。他说,我想要回到洛阳。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尘不染的表情,就像我无数次想要回到管城那样。他已经衰老了,望着窗外,愀然而叹,凄然落泪下来。多年以后我想到光熙元年,司马衷在洛阳的王座上度过他那最后的元日。宫城外爆竹声声,满朝文武鱼贯而入,头带高冠,衣着光鲜,面带鄙夷而心照不宣的微笑,而他端坐高台,面无表情,看着这虚张声势的喧哗从云龙门,东中华门蔓延而入,带着空洞和诡秘的气息,我站在队伍的末端,遥遥看着他,缓慢地向他移动着,听到群臣机械而雷同的祝福。后来我走到他面前,敬上一杯酒,我说,臣杜彻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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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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