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17)
我抬头看他,他也看着我,高高在上,神情木然,皮肤松弛,白发斑斑。我听见侍官高声唱道,觞已上。也是在光熙元年,晋王司马衷辗转千里破败的土地,终于由长安回到了洛阳,因为自己的无为而继续着无能为力任人摆布的生活。而我再次坐上到洛阳的牛车,但洛阳已经不能像幼年时那样让我惊讶——那时候我来到这里,变成那个阴郁偏执的少年,于是注定她也将在无数个这样她一手造就的少年手中**消失而去。我从牛车中向外看去,见到了跋扈的宫殿,我听到死去多年的杜忠对我说,少爷,那是皇上的地方。一路牛车如此蜿蜒的向着皇宫走去,东海王司马越趾高气扬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车轴发出我所熟悉的,裂帛的声音。车轮咿呀作响,碾过青石路板,进宣阳门,过铜驼街,我闻到宣寿寺熟悉的烟火的味道,永康里的屋檐闪耀着明媚的光芒,兰汀抬头问我说,你是谁,还有年幼的皇子司马寒,他站在云龙门的城楼上,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着他纤细的头颅发出声音说,他们自由无往。后来我终于见到贾南风在宫门口对我盈盈微笑,她的青衣在渐近的秋色中闪耀萧然刺骨的光芒,而她依然是那样的温婉迷人,她看着我,说,杀了他。杀了他。即使她死去多年,她也依然是那个让我爱恋,权倾洛阳的女人。不久,司马衷在洛阳那些他熟悉的角落里自饮毒酒而死,但他找不到真相,如同我找不到真相。因为真相根本并不存在,它只是由祖先留下的,一个像南溟那样的,荒诞的想象。因此找寻的人都不得好死。我一再想到这句话,当司马寒用他稚嫩的双手出其不意地把那把冰凉的匕首刺入我的身体之时我想到了这句话。想到了杜连山死去之前最后的眼神。他看着我,说,是你杀了他。你骗了他。接着他低柔地说,你从此回归大荒,自由无往。我突然又看见我的父亲陈寒碧,那一年,我离开管城,而他一言不发地看我离开,难道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句话。但我不明白这些荒诞的话语,那些不过是虚弱的人在安慰自己。和贾南风一样,我相信只有掌握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才是值得追寻的,或者,我又听从了兰汀的话语,想要和她一起,渡过关河,到雁门郡,到更加遥远的北方,去寻找真正的骏马。在映远园中,湖心亭早已经踪迹难寻。我站立着接受了匕首的刺入,恍惚感到贾南风柔媚残暴的气息,她握着司马寒的手把那匕首深入我的身体,她说,他是你的儿子,终于会杀死你。我看着司马寒稚气未脱的脸孔,然后就像杜连山死之前告诉我的那样,我对他说,你知道吗,你是我广陵杜家的孩子,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们的血液,一辈子寻找真相,然后,最终,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