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而未决的谋杀(1)
我与马里厄斯初次相遇,就几乎酿成血案。我远远地就看见了马里厄斯那高高的身影。他手插在上衣兜里,在去往村里的大路中央漫步。听到车声,他转过身,看到我正驱车驶来。在这段路上有过一两次令人心悸的经历后,我已经学会不再相信任何过客,包括行人、自行车骑士、拖拉机司机以及狗和惊慌的鸡群。他们的举动实在太难预料了。我逐渐减慢了车速。他却突然扑到车前,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汽车,多亏我的脚一直踩在刹车上,才没让他的拥抱得逞。车在离他仅仅十几英寸的地方停下。他先冲我点头致意,然后绕到右侧打开车门,上了车。“你好,”他有着熟悉的南方口音,“你要去村子里吗?我的电动自行车正搁在那儿修理。”他原说好在咖啡店前面下车,可到了咖啡店,他却没有要下车的样子。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是在关注挡把旁盘子里的零钱,那是我准备停车时投入停车计时器的。“你不打算拿十法郎吗?打个电话用?”我指着盘子问。他仔细地在盘子里翻腾着,最后拿了一枚十法郎的硬币,冲我喜笑颜开,随后便消失在咖啡店里。但在经过咖啡店旁的那部投币电话时,他连装装样子瞥一眼都没有。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这幕喜剧不断重现。马里厄斯经常出现在我眼前,不是在街道上徘徊,就是在村子里闲逛,然后是伸手搭车。他的电动自行车一直在修理,他每次还都要打个电话。一段时间后,我们干脆免去了那些烦琐的表面形式。我专门在挡把旁的盘子里预备出两个十法郎的硬币,马里厄斯也一来就直接将钱揣入口袋。这种步骤我们俩都非常满意,它高效、文明,也避免了我们庸俗地去讨论金钱。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已开始超越初级的金钱关系,而呈现出某种社交的特征。这情形最开始出现在两三个月以后。一天早上,我去邮局,看到马里厄斯正对着一张纸进行操作,他坚持要把纸递给柜台里的女营业员。女营业员却频频摇头,又把纸推了回来。同时她还不停地耸肩,最后以听得见的噘嘴声作为结束。说到噘嘴声,那是一种法国人常用来说“不”的方式,方法就是把气流从往下撇着的嘴唇里轻蔑地挤出来。再接下来双方陷入了沉默,交涉显然难以继续了。我的到来更让女营业员有了不再交涉的借口,她侧向马里厄斯,对我道了声早安。马里厄斯回头一见是我,脸上的怒气立刻烟消云散。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到外面等你。”在外面他对我说,女营业员拒绝兑现他的五百法郎支票,他要指控她缺乏想像力,性格乖戾,不思助人。他将支票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说,这真是一种有效的集资工具。他把支票递给我,风吹得支票瑟瑟乱抖。我估计这曾经真是一张合法的支票,只是历经风雨被弄得又脏又皱,连上面的数字都磨损得难以辨认。要用现钱换回这么一张破旧不堪又令人起疑的老古董,那真是一种彻底的乐观主义行为。我对马里厄斯这样说着,再说我身上也没有五百法郎。“非常遗憾,”他说,“既然这样,你请我喝杯酒总可以吧。”我发现,这种可爱的厚颜无耻我竟然很难拒绝,也许正因为我身上这种东西太过缺乏的缘故。两分钟后,我和马里厄斯已经在咖啡店深处就座。由于以前的会面都在车里,我的眼睛一直看着道路,所以这是我头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正面观察他。他的面孔耐人寻味,气候一定对他的肤色造成了太多的不良影响,因此他那皮肤就像粗糙的树皮。别人脸上有皱纹的地方,他却是深沟;别人脸上的光滑处,他却有皱纹。但他眼睛很亮,还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又粗又硬,呈灰色,留的是平头。我估计他的年龄在六十岁左右。他从军用夹克口袋里掏出一盒点煤气炉的粗头火柴,点上了一支香烟。我发现他左手的拇指被什么东西齐根削去了,或许是修剪葡萄藤时失手致残。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后,他的身体有些颤动,好像是表示谢意,然后就开始了发问。他说我**语的样子有点像德国人。当我说我是英国人时,他显得非常吃惊,因为众所周知,英国人在国外更喜欢使用自己熟悉的语言,就算是碰见当地人听不懂的情况,他们也只是提高音调就能摆平。马里厄斯捂住耳朵,龇牙咧嘴地笑起来,脸上成堆的皱纹一下子变得舒展了。可一个英国人,大冬天来这儿干吗?又靠什么生活?人们经常向我问起这样的问题,我的回答一般会引起两种完全不同的反应。一种是遗憾,因为写作是一项声名不佳又起伏不定的职业;一种是感兴趣,因为有不少法国人对那些在文学领域里辛勤笔耕、苦苦追求的人心存敬意。马里厄斯属于后者。“啊,”他说,“你出手谨慎,但是显然并不贫穷。”他轻轻敲打着已经空了的酒杯。上来了更多的点心,问题可以继续了。我告诉马里厄斯说我喜欢写什么样的东西。他身子微向前探,眯缝着眼睛,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好像准备抖出某些猛料的样子。“我就生在这里。”他扬起一只手臂随便比划了一下,以示确认他出生在咖啡馆外的某个地方,“我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你,不过得下次,现在不行。”原来今天他还有个约会。村子里要举行葬礼,他是不肯错过这样的机会的。他喜欢葬礼仪式的庄严肃穆、整齐划一,当然还有哀乐。他也喜欢看参加葬礼的那些女人,因为她们都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和高跟鞋。倘若葬礼是为他的老对头举行的,那他就更加喜不自禁了。他把这叫做最后的胜利,以此来证实他自己生存的优越。他抓起我的手腕看了看表。看来他该走了,故事也得延期了。我很失望。听一位口才好的普罗旺斯人讲故事,如同欣赏一位口技大师的表演。如果表演者拿捏得恰到好处,表演场地不是在乡村酒吧,那么故事中的这些场景就会呈现出近似喜剧的效果,具有无穷的魅力。再次见到马里厄斯时,他正伏在路边他那辆电动自行车上,歪着头瞪着油箱,好像在倾听它对他的耳语。干燥得就像七月的岩石,他钻进汽车时这样对我说。不过,我能把他带到加油站替他加满油,不是吗?再为他买杯酒,因为这确是个令人焦躁不安的早晨。就像平常每次一样,马里厄斯自信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妨碍我临时做会儿他的司机。我们还是来到咖啡店。我问他上次的葬礼是否愉快。“还行,”他说,“这回是老费尔南。”他轻轻拍着自己的鼻子,“你知道吗?他们说他是五位丈夫中的一个。你一定听说过那个故事了。”看到我摇头,他回头叫了一瓶卡拉夫酒,然后开始讲起来。为了表示强调,或是为了看我是否听懂了,他有时会瞥我一眼,可大部分时间则盯着远处,像是在搜索记忆中的每一点线索。他说,出于某种原因,肉贩和女人之间常常有种亲密的关系,一种超越了简单买卖的关系。谁知道因为什么。也许由于看见了肉,肉色粉扑扑,还有拍在肉上的脆响,再加上答应切点好肉什么的。但不管因为什么,肉贩和顾客之间建立某种特定的亲密关系并不算稀奇。要是肉贩再年轻点、漂亮点,那么买小羊排时就能调**,增加点乐趣。一般来说,这很正常,几次这样融洽的接触后如果相互间没什么伤害,那么女人做家务时眼中或许会闪出点火花。一般来说这很正常,但并非总是如此。比如关于阿诺这位肉贩的故事就不是这样。许多年前,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新来村里的肉贩,为了接替已退休的老卖肉人。老卖肉人沉闷阴郁,不爱说笑,而且小气得很,这使这里的女人们的想法无从表露。不过,到阿诺的绯闻传遍街头巷尾时,她们开始对他交口称赞。他使小肉铺的形象得到了彻底的改观,重新进行了装修,更换陈旧的设施,装上了现代灯具。这一切完成后,到那儿去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了。迎面是透亮的玻璃和钢窗,地板上还散发着锯屑的清香,更何况还有笑容满面的年轻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