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杀手》第二章1(3)
她有些犹豫,是不是要立刻敲门。她站在小楼前,小楼的一层都黑着,只有二层有几扇窗户透出灯光。她向左向右看了看整条街都是黑的,没有路灯,更没有人在外面,在黑暗中,窄窄的街竟在几个地方闪着雨后般的光亮来。就在自己的脑子快要坚持不住,快要乱起来,快要像过电影一样一件一件回忆起她是怎样上的飞机,怎样离开的北京,怎样离开的中国,怎样在美国把飞机错过,怎样来到的这里的时候,她还是果断地敲起了门。敲了几下没有反应后,她试探着找到了一个后门,敲了起来。门很旧,门的旁边放着一把有些歪斜的椅子。好了,她听见里面有些动静了,灯由里到外像水一样流过来地亮起来,她想坐下来等,但还是坚持住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很粗壮的中国姑娘出现在灯光里,很有耐心地梳理着一头狂躁的黑发。你是莫宁?哎哟,我在机场等了你快一个小时,怎么回事呀,没出事吧?莫宁解释着,抱歉着,不过这个姑娘很宽容,或者说不是很在乎、很关心。她继续梳理着头发,让莫宁赶快进来,便一个人先走了进去,走到厨房时才发现,莫宁还在门口有些笨拙地挪动着仿佛越来越沉的箱子。一个男生光着上身,打着哈欠走出来,打了一下招呼,坐在客厅里咕咚咕咚地喝水。姑娘边听着莫宁的述说,边在莫宁说话的间歇处告诉了她厕所浴室还有厨房的用法,并指着一边墙角放在地上的床垫告诉她,不早了,挺累的吧,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早点休息吧,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莫宁把箱子放在床垫边,看着姑娘和那个男生走进屋,关上了门,才发现自己完全坐在了黑暗里。就着透进窗子的月光,她找到了开关,开了灯。忽然发现自己的胃部在不断地收缩,她走进厨房,就着水龙头喝了两口很冷的凉水,然后坐在旁边的一张圆桌旁,慢慢地吃起一包从北京带来的饼干。她吃得很慢、很干燥,中间又喝了几口水,饼干真的很难下咽。然后,回到床边,把箱子打开,找出了带来的床单和毛巾被还有枕头--她特意带了枕头,到哪里她都会带着,是一个荞麦皮枕头,形状,厚度,质料对她都很重要,没有它,她会怎么也睡不好觉。考入大学,这个荞麦皮的枕头从家带到了学校,又带到了陆小北和她自己的小屋,再后来是这里,她不能没有它--一一在床上铺好,又把箱子挪到了拐角处,把重要的证件从挎包里翻了出来,一一点了一遍,护照,I-94,I-20,她的录取通知书和免学费的证明,体检表--她没有看压在底下的一小册她和小北的照片--看好之后,又一一放了回去。关了灯--她觉得很刺眼,而且月光几乎能把屋子照亮--又拿出了毛巾和牙刷牙膏,上了趟厕所,带着满脸湿漉漉的水气,光着脚走回来,倒在似乎有些过于柔软的床垫上。透过窗户,看着朦朦胧胧的外面,然后把头蒙到被子里,哭了,刚开始有眼泪流下来,把毛巾被弄湿了,一会儿就没有眼泪了,她感到自己只是张着嘴,抽搐着,她觉得有好几下,自己的嘴都张得太大了,仿佛收不回来一样,嗓子眼儿有什么东西哽咽着,让她呼吸很困难。她使劲地揉着眼睛,手从额头,摸到眼眶,然后向下滑过鼻子和嘴。她把枕头抱在肚子上,头平躺在床垫上。在毛巾被下,她更像一个茧中巨大的蠕虫,或是还未出生的胎儿,翻滚着,收缩着。大约10分钟后,莫宁调整着呼吸,调整着心跳,并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她坐了起来,把揉皱的床单抚平,把枕头放好,然后打开了灯,坐在床角上,看着这间屋子。如果它还能算是屋子的话,那么它有三个门,一个通向厨房兼餐厅,一个通向厕所兼浴室,一个通向另一间屋子,那个姑娘和男生住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弄出声音地活动着。莫宁睡觉的地方,更理智更自然的叫法应该是过道,或客厅,如果你坚持的话。莫宁又洗了一次脸,她知道自己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和调整。她把镜子上的水气用手擦干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把额头前的发帘儿理顺。你不能要求太多,真的,你不能要求每一件事都按你想像的方向运行。事实上,你不能要求你的遭遇都很正常,因为你不能要求自己是那个幸运的人。正常就已经是幸运了,如果你没有错过飞机,如果你的房间能够更封闭一点、更**一点,比如说,最好只有一个门,通向客厅,最多有两个门,那另一个通向一个小小的阳台,在早晨的时候,会通向阳光,你觉得那很正常,那些是出现在你脑子里的景象,不过那已经是幸运了。而你现在碰到的一切才是"正常",这已经很不错了,因为这些都还属于"正常"的范畴,没有不正常,只不过你不是那个幸运的一个,或像美国人说的"被选中的那一个",可你不该要求自己是那一个啊,那样你就太自负,甚至太煽情。你只是在来这里的两个星期前,才在网上找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和你毕业于同一个学校,比你早来一年的姑娘在上面留了言,告诉所有能看到的人,她愿意和人分享这个两居室,而且价钱便宜,真的很便宜。她只是留了言,没有留下表情,当然她的措辞可能需要调整,可这是她的问题,你能怎么办呢?你来到了这里,你有了每天晚上可以回来睡觉的地方,虽然是一张床垫,但它是柔软的,甚至是温暖的,你不能要求再多了,而且价格真的很便宜,难道这不就是你当初选择它的原因吗?你选择了它,因为它比所有别的所谓两居室的一间都更便宜,大约便宜50到60美金,你选择它不是因为它有一个阳光明媚的阳台,所以,很好啊,不是吗,你来了,你有了它,它很便宜,这正是你需要的,别的,不管什么,都是次要的。不要觉得受骗,不要那么想,情况完全还可能会更糟,你遇到的还只是小问题,只是"成长的烦恼",虽然"烦恼",但你毕竟还在"成长"啊。你来到了这儿,你要生活在这儿,每天要睡在这张床垫上,所以你要调整好和她的关系,和这个地方,和生活在这个地方中的人,更重要的是和这张床垫的关系。你温柔地躺在它上面,它也会温柔地托着你,你重重地砸下去,它只会无可奈何地陷下去,让你切身地体会地板的坚硬和冰冷。这就是你和它的关系。你只能面对,因为这些都是你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