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叠纸条(4)

那一叠纸条(4)

爸爸写的这些借条,使我产生一种震动。

妻子见我长时间发呆,以为我是过度悲痛,其实,我是在又一次体认爸爸,并向爸爸忏悔。

这种忏悔的强烈程度,前所未有。

爸爸不是英雄,不仅没有与造反派打斗,反而向造反派借钱。

借钱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什么事业,而只是为了家人衣食。

这种姿态,看来很低很俗,却给了我当头一击。

这些事,本来可以由我来做,而且可以比爸爸做得有效,因为我毕竟没有被关押。

但是,我却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人格气节,连想也没有想过。

例如,直到今天我才敢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不与我们学院的造反派头头们靠近一点呢?历史事实已经证明,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好人,我如果与其中一两个人倾诉我家苦难,他们如果动了恻隐之心,以一所高校造反派组织的名义去找我爸爸单位的造反派,爸爸的处境一定会有所改变。

我为什么不可以给造反派一个笑脸,换下爸爸写给造反派的一张借条?那么,接下来,我放弃的机会就太多了。

正如我的被告古先生在法庭上说的那样,当时不可能有人抵制大批判。

这当然是他以己度人,但确实也概括了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态度,我却为什么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抵制呢?按照我的天性,当然绝对不可能去参与那些伤害他人的大批判,但当时大批判中也有大量花哨、空洞的跟风之作,我如果放松身段,也跟着写几篇,那么,就不必在全家最艰难的岁月里发配到外地农场去了,不必在“反击右倾翻案风”

前夕逃到奉化的山间老屋里去了,极有可能换得稍有权势的人的一点照顾。

也就是说,我如果人云亦云地写一些,爸爸又何必锥心泣血地写那么多?以前,我一直满意自己在灾难中坚守着一系列人性、人道原则,这当然不错,但在这个原则之下,应该还有一些活动空间来救助家人,我却把这些空间堵死了。

我错误地认为,所有的空间只有黑白分明的两半,而不知道中间还有不小的灰色地带。

黑白分明?除了人性、人道原则之外,我哪里分得清还有多少黑白界限?四周都被污浊充塞,所谓干净也只是一种自我幻觉。

我知道一切罪名都是诽谤吗?我知道中国应该走什么路吗?我知道国际的价值标准和人类的终极关怀吗?都不知道。

因此,我所默默固守的,很可能只是与造反派的一些微小差别,连自认为在血泪缝隙间的学术写作,现在一看也愚钝破陋。

既然如此,我何不退后几步,放低姿态,尽量减少一点爸爸、妈妈和全家的实际痛苦?大概是教育所致,我一直相信,家庭亲情,应该让位于社会大道。

历尽灾难方才明白,家庭亲情本是社会大道,尤其在家破人亡、饥寒交迫的时代,更是这样。

我的新课本,就是爸爸写的那些借条。

他向造反派伸手了,而且只是索要家人温饱。

但显而易见,他比我崇高。

作为他的大儿子,而且是他被关押后家里最大的男人,我羞愧难言。

突然想起了我们学院的陈汝衡老先生。

我在前面写到过,他在造反派歹徒假装要枪毙他的时候,一步步走到墙角后突然回身跪下,恳求道:小将,小将,不要开枪!

我下有妻儿,上有老娘……这事我当时听到后因联想到爸爸曾悄悄擦泪,但还是没有参透其间深义。

陈汝衡先生是一位悖时老学究,把枪毙当真了,因此他的“临终”

表现完全出于本能。

他没有喊政治口号,没有摆学者风度,也没有发雷霆之怒,他跪下了,恳求了,而且把歹徒称作“小将。

这种种动作如果被今天的大批判干将和职业诽谤者们知道,一定会上纲上线为“没有骨气”

、“卑躬屈膝”

、“软骨虫”

、“怕死鬼”

、“叛徒”

、“汉奸”

,就像当年的歹徒们宣布枪毙他的理由是“在国民党反动政权下写诗作文却不与国民党斗争”

一模一样。

但我现在看来,再也没有别的作为,比陈汝衡先生那些本能动作更能揭示一场灾难的恐怖本质的了。

与我爸爸一样,陈汝衡先生不是英雄,但同样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中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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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封笔之作:《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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