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住何处(5)
冬至到了。
我和妻子提前一天回家乡打点。
第二天早上,几个家人租了一辆旅行车,陪着妈妈,捧着爸爸的骨灰盒,也到了山口。
我、妻子和一大批亲眷、族人已在那里等候。
等车一到,先把妈妈扶到她的表弟长标舅舅家休息,因为乡俗不主张她出现在爸爸的下葬现场。
我从弟弟手中接过爸爸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
琴花阿姨早已准备好一把大伞罩在我头上。
长标舅舅提醒我,要边走边喊。
我问他喊什么,他说,就喊:“爸爸,回家了”
于是我喊:“爸爸,回家了!
我们回家了”
我童年时非常熟悉的山草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就是了,大地的祭坛,百家的祠堂,永远的吴石岭。
上山坡了。
山坡边上已排着亲眷、邻里送的一个个花圈。
脚下是山石和泥沙,还有大量落叶和松针。
我又喊:“爸爸您看,那么多人陪着您,琴花阿姨给您打着伞,我们一起回家了”
山坡下那条由东向西的路,就是我在六岁前的一个晚上独自翻过吴石岭和大庙岭去寻找妈妈的路,这事,爸爸一直不知道。
山坡上全是密密的杨梅树,我在《牌坊》中写过,小学同班同学中有一部分住在山脚下,家里都有杨梅树,杨梅季节邀请老师进山吃杨梅,老师进山后只听到四周亲热的呼叫声却不见人影,呼叫声来自于绿云般的树丛。
这些描述,爸爸都读过,他现在就要到绿云深处长眠。
山坡往西一箭之遥,就是上林湖了。
这里细洁的泥土、清澈的湖水、纯净的炭火,烧制过曹操、王羲之、陶渊明、李白的酒杯。
我在《乡关何处》里写到过这一切,这篇文章爸爸也读过,从今天开始,他要夜夜倾听那遥远的宴飨。
宴飨结束之时,爸爸也许能见到那位尚未确证的祖先余上林先生,以及他的儿子和朱夫人,最后一对窑主夫妇。
千年窑火与南宋一起熄灭,与岳飞、文天祥、辛弃疾一起熄灭,为的是留取半山的干爽,来侍奉那一批古书,文化的遗脉。
但遗脉一直没有找到,直到今天。
这里边埋藏着太多的未知,爸爸细致,会有耐心去一一探询。
无论如何,那个初春的夜晚,上林湖边随着一对年轻夫妇的喊声,窑火一一熄灭时的景象非常壮观。
我想,从今以后,爸爸只要看到夕阳沉入上林湖时的凄美图景,都会产生联想。
隔着一条山路,对面的山坡上有一长溜平展的墓台,那里留下了我家的另一段历史。
四年前我与妻子来拜扫时长草没身、路径难寻,便修筑了这个水泥墓台,以及通向墓台的一条水泥小路。
东首第一个,是“文革”
期间屈死在安徽的叔叔余志士先生的墓。
我说过,叔叔出生在上海而不喜欢上海,工作在安徽而不喜欢安徽,独身一人,寻找洁净处所。
这儿,就是这位美男子的人生终点;第二个,是伯伯余志云先生的墓。
他去世太早,我没有见过,但他留下的一箱子书,为我的草昧童年打开了一个大门;第三个墓最大,是祖父、祖母的了。
祖父早逝后,由祖母挑起全家重担又走了整整半个世纪,但让我们不安的是,墓碑正文上没有这位伟大女性的痕迹,只有在旁侧石刻碑记上提及“毛氏”
二字。
这是此间祖辈的风尚,到了父辈,墓碑上就会并列夫妻的姓名了。
我想过很多补救办法,都不行,何况我们确实也不知道祖母的真名。
这个墓的碑文和碑记,都是外公写的,书法很好,得益于柳公权和欧阳询之间;第四个墓是外公自己的了,碑文是他自己写的,笔触已很衰疲。
外公落魄一生又诗酒一生,与我们这些晚辈都嘻嘻哈哈,因此我们从东到西一个个拜扫过来,到他这里就悲氛大减,都微笑着给他老人家上香。
墓台就这么长,两端都很难延伸,因此爸爸的墓只能安在对山。
当然也有另一个理由,对山上面还有曾祖父余鹤鸣先生和曾祖叔父余鹤生先生的墓。
祖母曾嘱咐爸爸要年年祭扫,又特别关照,曾祖叔父终身未娶,祭扫时不可怠慢。
爸爸听话,把自己的墓安排在祖辈脚下。
听长标舅舅说,我的表哥王益胜先生的墓,也在祖父、外公的同一个山坡上。
但今天上山的人很多,有好几位已经劳累不堪,也就不去寻找那个太悲惨的恋情故事了。
当年,当我们还都是小孩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带着益胜哥进山的,把他吓得不轻,慌张逃出。
现在,他早已成为这座山的一部分。
造成这个悲惨故事的另一个主角,表哥的母亲,我的姨妈,其实更加悲惨。
她也安葬在此山,却没有葬在她儿子的边上,这曾经使我很难理解。
现在我理解了,她晚年一次次在这里饮泣,似乎觉得儿子不会原谅她。
但她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山坡,最后把无穷无尽的后悔,埋藏在别人很难寻找的荒草间。
长标舅舅说:“她自己选定的墓地,柴草都高过了头顶,脚下虫禽太多,谁也进不去”
姨妈的自我惩罚,非常残酷。
──我站在山口,看着、想着这一宗宗前辈的坟墓,突然如获神谕。
山道两边,是两页斜斜的山坡,这便是一本硕大无比的古书,每个坟墓都是一段秘语,写在草树茂密的书页上。
这本书有旧章又有新篇,但整个说来,仍是一本古书。
这便是“吴石岭里藏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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