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解脱的噩梦
我是在马秀魁和余小云的热心帮助下才采访到了张晔的父亲张立军的。那天我在办公室采访完他们俩,便提出请他们帮助与张立军联系一下,讲明我的意图。我若自己找张立军,怕太冒失了,希望让马、余俩人同张立军事先沟通一下,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毕竟他们仨人都是好朋友,自打张晔出事,马、余俩人为张立军奔前忙后,直到现在还在为张立军打官司索赔的事奔忙操心。腊月里,北京的天异常寒冷。寒风冷嗖嗖的,不时裹夹着混浊的尘埃,在孤寂落寞的胡同里蹿荡,让人感觉到人生的几分凄凉。张立军和刘俊玲夫妇,现在居住在宣武区距离长安街不远的一个大杂院里。这处约莫二十来平米的平房分里外两间,是刘俊玲的嫂子暂借给刘俊玲住的。痛失张晔这唯一的一个孩子之后,张立军和刘俊玲夫妇俩宛若惨遭严寒摧残的庄稼,原本生机勃发、挺拔昂扬的头颅一下全蔫了下来,精神的支柱几乎全垮了。尤其是刘俊玲,面对女儿的突然离去,多少次她都哭得死去活来,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以泪洗面、噩梦重重。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那如花似玉的女儿、那眼看着就要上大学的女儿忽然间便没了身影,永远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只要一回到南郊自己那套原本与女儿朝夕相处的楼房里,她便精神恍惚。她一会儿觉得女儿正在水房洗脸,那洗漱的水声清晰入耳。一会儿,她又仿佛见到女儿在写字台前学习功课的身影,灯光下女儿那熟悉亲切的身影历历在目……这样的错觉日夜出现,让刘俊玲一直精神恍惚,似梦非梦,亦真亦幻。这种状况连续不断,使得刘俊玲无法自已。往日贤惠利索、精神清爽的她忽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只要一回到屋里就时常发呆,枕食不安,神经兮兮的,精神几近崩溃。这种状况持续下去,挥、挥不去,赶、赶不走,不仅使丈夫张立军日夜担心,就连刘俊玲自己也不免害怕。亲戚朋友看她这个样子,也都伸出关爱之手,劝他们俩不如暂时离开那个环境,到外边散散心。夫妻俩一商量,觉得在理,便搬到市中心的这处简陋狭窄的平房来了。春节的时候,夫妻俩还应表姐之邀到河北保定一带散了散心。虽然住到了市中心,夫妻俩却也时常要回到南郊的那套两居室的楼房去看看。为了纪念女儿,将女儿音容笑貌永远地留住,那套楼房中女儿专用的书房,所有的用物、陈设,至今都过去两三年时间了却都纹丝未动。那张床,那张桌,那盏灯,那个书包,那些书和笔,以及女儿生前喜欢听的录音机和歌曲磁带……这一切的一切,让做父母的一见,就仿佛又见到了女儿,眼前又满是女儿的音容笑貌。因此,虽然女儿早已一去不返,但张立军和刘俊玲,从未商量,却便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谁也不忍心去动女儿的那些东西,唯恐惊动女儿那渐渐安息的灵魂似的。每次打开女儿的书房,夫妻俩只是默默地看一会儿,然后各自拿一起块干净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擦去女儿遗物上的那些尘埃……虽然住到了市中心,但女儿生前的同学好友仍时不时前来探望张立军和刘俊玲这两位长辈。夫妻俩也很喜欢女儿生前的这些孩子,每次见到他们,就像见到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倍觉亲切。张晔的这些同学好友,有的后来到城里来上高中,上下学路途遥远,张立军和刘俊玲就让他们住到自己家里来,一直送他们上了大学……在张立军现在住的那套平房里,张立军一个人接待了我。由于工厂不景气,妻子刘俊玲提前退休之后在外面找了一份零工,那天她在外面打工,都到傍晚六点多钟了,可她还未回家。张立军自己几年前下岗之后,跟着一同下岗的好友马秀魁在外面打零工,帮人家推销低压电器产品。俩人的收入加起来,勉强能够度日。眼前的张立军跟我想像的差不多:宽肩大脸,典型的北京汉子。丧女的打击和岁月的磨砺,使这位年刚半百的北京汉子,容貌上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面对我的来访,早有准备的他仍愁云满面,心事重重。问及小时候的张晔,张立军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张晔这孩子刚出生时瘦长瘦长,几乎是皮贴着骨头。我还担心,这么瘦弱的孩子不知该怎么长大呢,可没想到一转眼十几年过去,孩子说长大就长大了,而且还很聪明,成绩一直很好。小时四年级时,老师就让她上讲台给别的同学讲数学。小时候,她还喜欢绘画,后来因为学习紧张,就没什么时间了。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这孩子学习从来甭我们操心,特自觉,我们都看好她考大学。这孩子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人缘还特好。出事后同学纷纷来看望她,都以为能救活,都想看上她一眼。“唉!发生这事儿,要说起来还有点迷信色彩呢。她出事的前一天,她骑的那辆自行车脚蹬莫名其妙地折了轴,我给她修好了车。头一天晚上,她去同学家帮同学复习,很晚才回来,我和她一块等她妈妈回来吃饭,饭菜我都做好了。她妈妈从姥姥家回来时,饭桌上三副碗筷都摆好了,叫她妈吃她妈不吃。她妈过来把其中的一副碗筷收了,不想刚拿过手就掉到地上,那碗碎了。当时我觉得心里哪儿好像不太对劲,可也没吭声。到了晚上,张晔进了里屋,说妈今晚我跟你一块睡吧,平时她都是自个儿在她的房间睡的,我见此状便说行,说着便到外边去睡。“张晔她姥姥信基督教,平时她家里的人都爱跟着带十字架。考试前的那天晚上,张晔说妈你那个十字架给我戴着,明天我考试考好点儿——嗨,怎么说呢,这些事说起来是有点儿迷信。但回想起来,似乎又都是前兆……”回想起女儿的车祸,张立军依然是满脸的懊悔。据张立军讲,张晔出生于1982年4月29日,6岁时她开始上学。我问:“张晔以前上学,你们做父母的接送吗?”张立军说:“小学时当然要接送,那时候她还小。后来大了,就不怎么接送了。上初中她自己骑自行车。上了高中,因十八中路比较远,开始我们也不放心,接送了一段时间。我先骑车送她到南苑,然后坐我们厂里的班车去上学。再到后来,她自己就骑自行车了。”“你们原来对女儿有什么期望呢?”“我对孩子的要求是学习要好,将来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她从小特佩服周恩来总理,说将来我也要出国留学,想当教师或者律师。可真的是没想到……唉!现在说什么也没什么用了。”说起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成长历程,张立军也不住摇头,感慨良多:“我与俊玲相爱的时候,她的父母并不乐意,原因是我家庭出身的成份高。她父亲出身虽然也不算好,但他们毕竟怕女儿将来吃苦。那时候家庭出身不好,在社会上就抬不起头来,哪想到社会能发展到今天这样啊。“孩子出生后一直住在她姥姥家,因为她家有房,宽敞。孩子十一个月时我住在她家,因为生活上的小事我被她父母打了出来。我这人脾气不好,到现在我都不去她家。那次被他们打出来后我半年多没见到孩子,待到元旦的时候我爱人才抱着孩子到厂里看望我。后来,孩子基本上是在她家长大的。所以孩子跟她姥姥姥爷都有感情。姥爷现在不在了,可姥姥还在,三头两天的要惦记外孙女。张晔出事之后,我们好长时间都没敢让双方老人知道,怕他们都受不了。“孩子出事后,带来的打击真是太大了,好长时间我俩都没缓过劲来。尤其是我媳妇,精神都快崩溃了!所以我特别紧张,生怕家里再出什么事。她受打击到了何种程度呢?她能说我到我妈那儿去,我说大冬天的咱们这里有暖气他们那里没暖气呀?她说我就得去我就得去!没办法,我只得找一位开车的朋友送她去。可到了那儿刚进屋门,她又会打电话来说你快来接我吧你快来接我吧——她真的是精神恍惚、六神无主了!在原来的那套楼房里住,我们真的是老有错觉,一进家门就总感觉到孩子就在跟前。尤其是我媳妇,老有一种幻觉,老觉得眼前有女儿洗脸的动作,要么就是发现女儿在跟前看电视。到了晚上更是老睡不着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俩躺在床上老想着将来老了该怎么办呀?想得浑身发紧,因为想到老了要是病倒在床上,行动不方便了,拉一裤兜子屎啊尿的都没人给洗,那时候可就惨了……”张立军哽噎起来,几乎没能再往下说。我心头一时也掠过阵阵凄凉。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可这唯一的一个孩子眼下却没了,永远不可能复生。没有孩子带来的骨肉亲情,他们的晚年能有真正的幸福吗?显然不可能。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