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6)
树才嫂见她两眼发直,说开了胡话,看起来,不是中了邪,就是发了疯。她真的急了,扑上前去,抱住了桃花的肩头,又是摇又是喊的,乱成了一片。
这时候,庙祝带着陈平从后殿踅了回来,见这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子刚才还坐在寝殿的床沿上装城隍奶奶呢,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又躺倒在一位大娘身上撒起娇来了?出于好奇心,陈司令挤进人群中去,用一种颇为亲切的口吻关怀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树才大嫂到底年长几岁,又是个结了婚的妇女,见了当兵的,不像大姑娘那么害怕,急忙说桃花姑娘是她的邻居,只因她定了亲的夫君久痢不止,她是特地上城隍山来烧香许愿为夫君攘灾祈福的,只为天气炎热,桃花姑娘体弱身乏,不是中了暑,就是中了邪了。
正说着,只见桃花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得笔杆儿似的直,指着树才大嫂一点儿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嚷着说:
“谁说我定亲了?我一没进过他潘家的门,二没吃过他潘家的茶,怎么能算是他潘家的人呢?咱们闲话少说,趁早回家去是正经。三天一过,吉期一到,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娶我做城隍奶奶啦!咱们快点儿走吧!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归置呢。晚了,可就赶不上趟儿啦!”
听她说话的口气,那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但是仔细观察,她的眼珠儿是发直的,脸色也是铁青的。陈平心里明白,知道这是中了邪了,满嘴里说的是胡活。他到底是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遇事不慌,当即吩咐勤务兵赶快下山去找一顶轿子来,先把姑娘抬到县前春寿堂药店请何大夫看一看再说;回头又叫树才嫂把桃花搀到廊下先歇着,好好儿照料她,等轿子上山来。树才嫂正要扶她到廊下歇着,不料被她猛地甩开,跺着脚嚷了起来:
“我又没病,要你照料什么?我要做城隍奶奶了,这是大喜的事儿,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呢!这几步路,不用轿子,我会走!”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手推开树才嫂,迈开步子登登登地就往大殿外面走去。
树才嫂拖她不住,只好也跟着她往外跑,连装供品的提篮都扔下不要了。两个女人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往庙外走,刚走到大殿前面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那儿,桃花两眼发直,只看前面,不看脚下,没能迈过门槛去,身子晃了一晃,一个前栽,就跌倒在门槛上了。
树才嫂抢上一步,想把她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动,心里一着急,没了主意,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搂着桃花就嚎啕大哭起来了。
高老道提着提篮和陈平从后面赶到,见是这副样子,忙把她们两个拽了起来,让她们在高门槛上坐着歇气。一会儿勤务兵到山下去叫来的两顶轿子到了,陈平向树才大嫂问明了桃花的姓名地址,帮着把桃花塞进轿子里,吩咐轿夫直接把她们抬到双溪口洪家,路上不要耽搁。两名轿夫答应着如飞一般抬走了。
陈平眼看着轿子走远,想起刚才在寝殿里说的笑话,不觉啧啧称奇说:
“天下事儿真叫无奇不有。刚才在寝殿里,我还说是胡老夫子把她藏在床上的呢,这不是,才一转身的工夫,她就中了邪,自称起城隍奶奶来了!——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巧中之巧,巧而又巧啦!”
高老道听陈司令如此说,小黄眼珠滴溜一转,赶忙抢上前去半步,打了个稽首,陪着小心轻声地说:
“司令,姻缘前定,只怕这事儿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中邪,倒是真的呢!咱们的胡老爷,鳏居了五百多年,也该娶位夫人啦!小道这就下山去,按姓名地址先访一访那姑娘的人品,回来再扶乩占卦,请胡老爷的示下。要是确有缘份,这才真是天作之合,非得全县上下大办它一办,好好儿热闹它一番不可。到了那个时候,司令的月老大媒是推诿不得的,当然是要来亲自主持盛典的啰!”
陈平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既蹊跷又凑巧,莫非真是胡老夫子的点化明示不成?高老道真要把这件事情办成了,胡老夫子心里一高兴,缙云县的风调雨顺全是我陈某人所惠所赐不说,就是本司令带兵打仗,有本方城隍的佑护,准也会所向无敌,旗开得胜的。如此好事,怎能不挑头不参与?他歪着脑袋斜睨着高老道,不觉拍掌哈哈大笑起来。
四、洪桃花是怎样成了城隍奶奶的
两顶轿子冒着酷暑用最快的步子抬回双溪口,一起停在桃花家门口。桃花娘不知真相,还埋怨树才嫂不该花钱坐轿子,挺不情愿地开发了轿钱。打发轿子走了,又半真半假地要树才嫂进屋喝茶吃点心。树才大嫂正不知怎么跟她说是好,桃花自己倒先开腔了:
“娘,茶水点心都不用烧,从今往后,孩儿不吃人间烟火食了。今天晌午,城隍老爷亲口对我说的:我跟他两个,五百年前本是夫妻,姻缘薄上写得清清楚楚,今世还应该是夫妻。再过几天,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迎娶了!快把爹请来,孩儿再给爹娘磕三个头,算是报一报爹娘的养育之恩。自古一入侯门深似海,再要见面,恐怕只能在梦中啦!”
在家里,桃花是个“小老大”,她的那张嘴,也是没遮没拦惯了的,不过在外人面前,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她娘见她说得太不像话,半嗔着骂了她几句:
“死丫头,刚拜了佛回来,就这么乱嚼舌头胡说八道的,不怕亵渎了神明,天打五雷轰吗?都十**的大姑娘了,说话还是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幸亏树才嫂不是外人,要不,还不要笑掉了大牙?我像你这点儿年纪,都有了你哥了,在大人面前,敢说一句错话不?你呀,没大没小,连个规矩都没有!赶明儿嫁到潘家去呀,看街坊四邻怎么笑话你!”
桃花听了娘的数落,也不分辩,管自进屋坐到桌子跟前,打开了梳妆匣子梳头搽粉,把为上轿准备的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匣子首饰全戴在头上。这时候,她娘到厨下烧火做点心去了,树才嫂见不是事儿,忙跟到厨房去悄悄儿把进城烧香中邪的经过约略地说了一遍。桃花娘这才真的急了,忙撂下烧火棍儿到堂前来看,见女儿打扮得妖精似的,正坐在镜子面前嘻嘻地傻笑,心疼得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是怎么啦!”搂住女儿,就嚎啕大哭起来。
树才嫂好不容易把她劝住了,提醒她赶紧去请大夫看病是正事。桃花娘这才止住了哭,就央树才嫂快去请村里的老医生胡景清,又找个孩子到地里把桃花的爹和哥哥叫回来,她自己在家里守着女儿,生怕又出别的事端。
病疬横行的日子,最忙的是大夫。尽管这个胡景清不是什么名医,但是在双溪口这个小村店里,就数他行医的日子最久,医道也算是最高明的了。树才嫂赶到胡大夫家里,说是给张甲家请去了;赶到张甲家,又说李乙家刚来人请走;赶到李乙家,李家的病人已经病危,正在倒气,胡大夫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取出几根银针来,用发抖的手给病人扎那最敏感的穴位。过了半天,总算缓过一口气儿来。树才大嫂赶紧要胡大夫到洪家去瞧病。李家的人还不肯放,树才嫂说了许多好话,半求半拉的,才把胡大夫给请了来。
胡大夫进了洪家,天色已经断黑,桃花的父亲和哥哥也都从地里赶回来了。这时候,桃花自己换上了做新娘子穿的大红吉服,脸上涂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插了满头的首饰,端坐在床沿上,一家人三面围着她,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大夫到了,忙领到床前给桃花诊病。
胡大夫瞧了瞧桃花的气色,要给她号脉,她又死活不肯,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有病。看那样子,不用诊脉也可以判断出是个受了惊吓痰迷心窍的症候,就坐下来开了一副清心降火安神镇静的药,宽慰了几句,叫桃花的哥哥跟他去取药,告辞走了。
当天晚上给桃花灌下一服药去,眼看着她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一家人稍稍放心了一些。老两口儿倒班儿守着女儿,总算一宿没闹。第二天一早,桃花醒来过一次,喂她喝了第二服药,没过多久就又沉沉睡去。家里人见她好多了,才完全放下心来。种田人家,庄稼是命根子,做父母的离不开病人,就打发做哥哥的下地干活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