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7)
吃过中饭不久,村里的巫师李铁嘴陪着城隍庙的庙祝高老道来探望桃花的病来了。庙祝的手上,大包儿小包儿,倒是真没少拿;不过都是在本村的小店里买的,没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糕点鲜果之类。从他们午后到达洪家这一点判断,当然是先在李家用过了中饭的。再据此推究高老道从县里动身的时间,想必是起了大早儿。他跟洪家并不熟识,之所以要冒着酷暑如此急急忙忙地赶来探病,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了。
李铁嘴引见了高老道以后,大家落座。高老道先说了些“天时不正,瘟疫盛行,都是因为那些不信神的人逆天行事,才会遭此劫难”之类的说教,接着又说了些“陈司令昨天莅临城隍庙降香,小道忙于接待,令爱到来,疏于照应,以至于得病而回,深感不安,今日特地登门谢罪探望”之类的客套话。桃花爹是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听高老道一通转文,也不怎么明白,只知道人家是拿着礼品专程从城里赶来探望病人的,应该好好儿接待,除了频频催促老婆快烧茶做点心之外,连一句完整的客套话也答不上来。李铁嘴见枯坐了好久,高老道还不把来意说明,生怕耽误了工夫,就插进嘴来越俎代庖,开门见山地说:
“洪哥,你还不知道呢,昨天桃花在城隍庙里中了邪,幸亏有我的高道兄在那儿张罗相救,又代雇了轿子送回来,总算是不平安中落一个小平安。只是高道兄送走桃花以后,心中未免纳闷儿:想这城隍庙大殿,乃是阴间县衙的公廨,有显佑伯胡大老爷在此坐镇多年,何方大胆妖魔,竟敢在这里作祟?为解开这个谜,高道兄特意在昨天夜里设下乩盘,恭请本县城隍降坛,叩问此事。谁知不问倒还可,一问之下,不由人大吃一惊。高道兄,既然事情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干脆把城隍老爷的判词拿出来,请洪哥过目看看吧!”
高老道诺诺连声,打怀里摸出一个方胜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捏着递给桃花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桃花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句短偈:
自古姻缘月老配,
陈公为我做大媒,
不是邪暑也非病,
双溪迎娶新人回。
桃花爹是个识字不多的农民,幸亏这四句短偈并不深奥,字也大都识得,连猜带蒙的,意思似乎也能明白。其实,正因为桃花爹认字不多,才会对这四句偈语深信不疑;如果粗通文墨,就会想到像这样似通非通的文字,怎么会是出于精通经史百家的胡老夫子笔下?在这突然降临的奇迹面前,他不去分辨是非真假,也弄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双手捧着这张在黄标纸上用红硃写成的偈语,瞪着眼睛反复地读着,过了半晌,才呐呐地像是问高老道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真的吗?这难道是真的吗?”
高老道连忙站起身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十分亲切又十分庄重地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千真万确,怎么不是真的?昨天夜里扶乩,有五云镇街面上的十几位绅董在场。这么大的事儿,小道敢说一句瞎话么?要是不为这件事,我能天不亮就赶出城来出这一身臭汗?洪老哥,你家姑娘要是成了城隍奶奶,你可就是城隍老爷的老丈人了。在这缙云地面上,您老可就是个非凡的人物啦!洪老哥,我和你今天虽然还是头一次见面,这个李道兄可是我的生死兄弟,我的为人,他可以证明,处长了,你自己也会明白的。总之,你听我的话决不会错!赶紧准备准备吧,所有妆奁,只管拣那最好的置办,一切开销,都由庙里承担,你尽可放心。钞票我已经带来,不够下次再送。吉期等我选定了,另行通知你。到了那一天,陈司令是媒人,还要亲自来主持大礼呢!”
在迷迷糊糊中,“成了城隍老爷的老丈人”,“在缙云地面儿是个非凡的人物”这两句话,桃花爹听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受用。想到亲生的女儿不久就要永诀,他心里又酸又苦;想到她马上就要成为城隍奶奶,享受四方香火,他心里又甜又乐。在悲欢难分、苦乐莫辨中,除了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之外,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老道见桃花爹已经入他彀中,赶紧见好就收,出门叫进两位高手泥塑匠人来,到桃花的床前请出城隍奶奶的金面来拜识过,又取走了桃花的一张照片,当天就回城隍庙赶塑金身去了。
黄昏之前,胡景清出诊归来,路过洪家门口,顺便进去看看桃花的病情怎么样了。桃花爹说了中午高老道来过的事儿,又把城隍老爷的那四句短偈念给他听,一口咬定女儿是要去做城隍奶奶的,并不是生病,不用再吃药了,还再三请胡景清到了吉日一定要过来吃喜酒。胡大夫见桃花爹中的邪比他闺女还深,已经是“不治之症”,也不再劝,喝了一口茶,就告辞走了。
桃花的哥哥,好歹也算在小学读满了六年书,有些知识。傍晚时分,他从地里回来,听父亲说起高老道的话语,特别是看了那四句似通不通的偈语,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不大相信,甚至怀疑妹妹得病,也是这个老道做的手脚,极力劝他父亲还是给妹妹服药的好。没想到他父亲立刻大发雷霆,夹头夹脑地训了儿子一通。桃花娘在家里什么事情一向都是听男人的,今天的事情虽然觉得有点儿邪性,并不那么放心。当时我父亲如果还在县城,她也许会连夜赶来请教商量,可是那会儿我父亲远在江西前线,她知道我母亲跟她一样也不识几个字,问也是白问,见男人跟儿子发那么大的火儿,吓得她连话也不敢讲了。
事后,胡景清也曾很感慨地对病家说:“神医扁鹊认定病有五不治,信巫不信医是第一条。桃花受惊痰厥,交给医家去治,倒还有八分希望;神巫一插手,就只好等着白日飞升,谁也救她不活啦!”
城隍老爷娶媳妇儿,这在缙云地面还是件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新鲜事儿。既有地方绅董特别是辛亥革命老前辈、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出面,又是现任的省保安军司令做的大媒,如此千载难逢的大喜事,当然是全县上下都得热闹一番的。那一阵子,全县人谈论的都是这件大事,年已九岁的我,当然也很感兴趣,何况桃花是我的表姐,就四处打听,所以这件事情,对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至今记忆犹新。
不识趣的是现任县长,他不但是个大学毕业生,而且是个作曲家,尽管也很罗曼蒂克,但他热衷的是组织歌咏队、话剧团、宣传抗日;他亲自作词作曲的歌曲,印发给各学校教唱,县政府在城隍山戏台演出话剧《野玫瑰》,他和他夫人同台演出,演的还是夫妻,不过一个是汉奸,一个是特工,在当时当地传为美谈。但是他对于当地老百姓的迷信、嗜赌、械斗等等恶习,是深恶痛绝的,不止一次亲自下乡去禁过赌、排解过械斗。城隍老爷要娶活人为妻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他马上想到了“河伯娶妇”的故事,很想当一回缙云县的西门豹,出面阻止这件荒唐的事情。后来架不住他的智囊们极力相劝:不要跟地方势力关系弄得太僵,不然,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抗战时期的县长,省政府基本上无力管辖,一切都要仰仗地方势力的支持,不论收取钱粮赋税还是抽壮丁派捐款,都要看绅董们的眼色行事,得罪了地方上,县长就成了没脚的螃蟹,寸步难行,处处掣肘,可怜到甚至连饭也吃不上。何况这次出面牵头的,名义上是城隍庙的庙董,实际上的后台是党中央委员,县太爷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掂掇再三,终于还是知难而退了。不过他总算没有向封建迷信投降,学一个装聋作哑,充耳不闻,任凭阴间的县太爷怎么娶媳妇儿办喜事儿,他这个阳间的县太爷既不去送礼,也不去道贺,跟他来一个阴阳各路,各行其政。
城隍庙这边,不管你县太爷赏脸不赏脸,一方面大红喜帖照送不误,一方面也没有把县衙门放在眼里,县太爷不赏光,他那里喜事照办不误。当时的城隍庙,实行的是庙董管理制。十几个庙董中间,上至绅衿富商、会道首领,下至流氓头子、叫花头子,无不包罗在内。高老道虽不是庙董,却是庙董们推荐任命的实际主事者,一切乾方的银钱出入、收受礼品、采购货物等等,都是他在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