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飞沉失相从
“云护玉梭儿,巧织机丝。天宫原不著相思。报道今宵逢七夕,忽忆年时。”
(这是清人洪昇的《长生殿》中的曲词。不过咱们这儿不是“穿越文”么……“一千年以后,当李白重新投胎成为曹雪芹(红生)的时候,他会想起开元十五年七夕的那个夜晚。”——这是在模仿《百年孤独》的开篇,嘻嘻!)
七月七日,长生殿中的宴会已经准备就绪。
大明宫内的御花园中,自有一带小小的山河。从终南山中运来的山石峰峦堆叠,奇花异草,四季常新。近年来更是新修了十几处亭台楼阁,移步换景,连缀不绝。入夜之时,各处楼台皆用夜明珠作为装饰,勾勒出飞檐翘角的轮廓。远远望去,好似天宫一般。从山顶引下来的飞瀑流泉,直接注入太液池中。时值盛夏,太液池开满了两色芙蓉,波光潋滟,碧叶连天。池底更用云母、珊瑚、砗磲、琥珀等珍奇材料铺设龙宫幻景,花灯扎成的各式神话人物以及各种珍禽异兽,出没其间。成双成对的鲜活锦鲤,由宫女们网上来后,在锦鲤身上镶嵌五色宝石,然后放归池中,任其自由嬉戏。鱼儿或飞跃池上,或沉潜水底,宝石的光芒也就随着它们而歙动闪烁,愈发的流光溢彩、生机勃勃。
长生殿,就修建在这太液池畔。三面临水,只有东边长廊,直接连通到小昆仑山(这是一群道士为园中那座假山所起的名字)山脚下的一带厢房。宾主来到长生殿之前,一般会在前廊里休息片刻,或者简单茶叙。此刻,内侍和宫女们正在殿内摆设餐具,调整名牌。光禄寺卿宋璟亲自到场指挥工作。
“花灯组!”宋璟忽然招呼道。
“有!”一个小太监连忙跑过来应承:“宋大人有何吩咐?”
“鸟呢?”宋璟一边望着太液池中的花灯造景,一边劈头盖脑地问道。
小太监一愣:“小的……已经……没有了……?”
“鸟!鸟!我是说,喜鹊!”宋璟没工夫理会这个梗,指向池中的花灯造景区,急匆匆地说:“喜鹊哪儿去了?鹊桥!”
这时已经过来了几个布景组的人。他们顺着宋璟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太液池水中的的汉白玉石桥上,虽然矗立着一男一女两个花灯人物,可以被认为是牛郎和织女;但是桥身的周围并没有任何的装饰,更没有喜鹊的图案。
“回宋大人的话,”其中一名匠人有些无奈地说:“今年的七夕晚宴原定在宁王府举行,小的们前几天才接到通知说改在长生殿。小的们临时召集同事,过来布置这边的会场,只顾着殿内和山上各处的灯光,这花灯委实是来不及重新制作了,所以用的是去年的旧样,还请宋大人多多包涵。”
“去年七夕没有办灯会,哪来的旧样?”宋璟心细似发,记忆力惊人。
那匠人一时愣住了,答应不上来。
另外一名匠人连忙陪笑道:“宋大人明鉴!这牛郎织女的花灯,委实用的是去年中秋灯会上的后羿和嫦娥。”
宋璟凝神看了看花灯区,不觉也哑然失笑:“这样……也行吧。”
“反正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刚才第一个答话的匠人忙不迭地说。另外一个匠人连忙拉了一把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话。
“确实差不多。”宋璟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是,是。”匠人们见宋璟心情不错,也都随声附和。
“但这个鹊桥实在不像话。”宋璟略一思索,又问道:“今年上元节时,用来装饰凌霄宝殿布景的那组祥云画板,还在么?”
“在,在!都在库房呢!”匠人们齐声答道。
“把那些画板拿过来,安在桥底下。”宋璟吩咐道。
“是!宋大人果然好主意!”匠人们一溜烟地跑回山脚下的耳房,扛画板去了。宋璟沿着太液池边走走停停,随手整理着花草上边挂着的小花灯串。不一会儿,匠人们扛来了祥云画板,走上石桥,往水里一排排的摆好。桥上的牛郎织女,立时仿佛飞升到了天上。
宋璟眯起眼睛,凝视着这一幕。虽然明知不过是一场戏剧,这一瞬却依然是那么的动人。
一阵丝竹之音,袅袅而近。宋璟知道这是玄宗出场的御用伴奏,连忙率众迎驾。
时将入夜,一轮新月初上东山。玄宗被一群服彩鲜明的仙子们簇拥着,从小昆仑山那边朝着长生殿走过来时,整个人悠悠然地笼罩在明月的清辉之中: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玉兔。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宋璟等人拱手见过了玄宗。
玄宗刚从花月玲珑的山间游赏而来,心情特别愉悦,笑吟吟地向宋璟等人问好,还问了一些有关筵席菜单的问题。宋璟对答如流。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步上长生殿,各自就座。
欢快的丝竹之声再次奏响。每席之上已经摆好了一些餐前茶点。纯金铸造的树状缠枝纹烛台高擎着描龙绘凤的红烛,与琉璃嵌宝碗、玛瑙掐丝杯、乌木镶银筷、象牙点金勺的灼灼流光相映成趣。烛芯里添加的龙涎香料,经过了大约四分之一个时辰的加热,也正好达到了最佳的挥发状态,丝丝缕缕的雾气缭绕在半空,与水上的荷香混成一片,沁入鼻息。
“萨珊波斯的公使到了。”玄宗正和身边的宫女们互相添茶倒酒的时候,宋璟接到前廊宫人的通报,悄悄挪移到玄宗身边,低声奏道。
玄宗放下酒杯,亲自起身迎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波斯使者。——只见一群戴着墨镜、看起来像是3H党(红花会)成员的彪形大汉们,前呼后拥地将一个年轻人推到了长生殿前。那个年轻人虽然还有几分生涩之态,眉宇间却是英气逼人。一双天鹅绒般的黑色大眼脉脉含情,看谁都是一副恨不能够以身相许的样子。一身极其考究的西装,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生怕别人看不出来那是从高级私人裁缝店订制的”气息;上衣袋里还斜插着一枝带有新鲜露水的保加利亚玫瑰,随时可以用来求婚。
“哦!”已经有两名宫女昏倒了过去。后来证实,她们是由于龙涎香中毒而引起的短暂昏迷,所以并无大碍。
一边负责招待客人的礼宾官员,向玄宗介绍了这位新任的驻唐公使,穆罕默德二世。
“穆公子好。”玄宗笑眯眯地亲切称呼道,并且抱着他的手摇了摇。
穆公子似乎仍然有点拘谨,一边点头致意,一边彬彬有礼地向玄宗介绍着自己的随行人员。然后宋璟就过来招呼双方入座。
席间,玄宗与穆公子谈笑风生,甚是相得。玄宗向他诉说了自己自从先天元年以来的艰辛的创业史,那时的他是多么的弱小无助,饥饿可怜;后来得到姚崇、宋璟的帮助(宋璟礼貌地点了点头),将武周篡位时期的“浮逃户”们挨家挨户的重新造册登记,让他们安居乐业,争相纳税;然后劝课农桑,稳定收购,十年之间“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然后改革科举,除了传统的“明经”、“策论”两科之外,更增加了各种专业考试,使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人人都能发挥自己的特长,为社会效力。然后重新刊行《五经正义》,然后编辑保存《大藏经》,然后现在正在九公主的协助下编辑《开元道藏》……
“九公主到了。”宋璟再次接到前廊的通报,挪移到玄宗身边,低声奏道。
“哈哈哈哈哈,我才不会嫁给他!”九公主和董双成、许飞琼三人一路说笑,一边大步流星地踏进了长生殿。她们本来似乎是因为看到了湖中那对牛郎织女的花灯,许飞琼眼尖,一下子认出了那是去年的后裔和嫦娥改装的;然后董双成打趣九公主,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嫁给那个像后羿一样背着野人版弓箭筒的尼古拉斯上尉。
“殿下”,宋璟招呼道:“波斯公使穆大人在此。”
“哦。”九公主扫了一眼殿内诸人。当她看到已经站起身来的小穆罕默德时,似乎怔了一下,并且礼节性地抬了抬手。但是她的目光并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多久,而是很快就转头向玄宗问候道:“哥哥,七夕节好呀!”
玄宗笑吟吟地举手致意。宫女们连忙在主桌之旁腾出了三个席位,伺候着九公主和董双成、许飞琼入座。
“九妹今日怎么有雅兴来宫里边玩?”座上的岐王笑着问道。
“我听说今天的菜式是吴光明大人亲自下厨。”九公主气呼呼地说:“你们抢了我的厨子,现在玉真观里的伙食好差。”
“今天的歌舞也不错呢,还会演出太学生李白写的新曲子《清平调》。”玄宗也笑着说。
“李白?”九公主听到跟歌舞有关的事情,果然格外关心。
“就是上次给你写歌词的那个太学生。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的那个。”宁王说道。
“哦,那首词很好的!”九公主显然有点印象:“《清平调》写的是什么呢?”
“三首曲子,都是七言……好像开始了。”宁王望着太液池中临时搭建的舞台。
仙乐风飘,凌波而来。席上众人,也都转头看向了舞台那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首曲子是献给九公主的,不需问了。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许飞琼故作惊讶地问道:“我有江采苹那么瘦吗?”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董双成笑着说:“别看我。这是写的惠妃姐姐。”
说起刚刚去世不久的武惠妃,席上众人都有些沉默。
九公主笑着说:“惠妃姐姐若是现在转世,开元三十年时,哥哥就可以再次纳她为妃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唐制确实规定,女子到了十五岁才能结婚。开元三十年,就是从现在开始的十五年之后。那时的玄宗将已经登基三十年,创造大唐皇帝在位时长的新纪录。所以听到这句话,在座的人们当然都高兴了起来。席间谈笑声再起,频频碰杯祝酒,十分欢乐。
波斯的翻译,不停地向小穆公子解释着九公主话里的典故。小穆公子听到有趣之处,也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一边又用那双天生就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望着她。
九公主一边看着演出,一边旁若无人地跟玄宗、宁王、岐王他们说笑,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来自波斯的客人们也需要照顾。看得出来,她对于小穆公子的在场感到非常的不安,所以才需要这种刻意的冷落,来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
湖心舞台中央,灯火辉煌,载歌载舞。鹊桥之上那一对神仙眷侣的影子,仿佛也应和着音乐的节拍而舞动了起来。他们这场一年一度的相聚,究竟是悲是喜,一时竟然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