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游

第四章 少年游

传统的羊肉泡馍,吃起来有讲究,那就是要由食客自己,把馍慢慢地掰成均匀的蜜蜂头大小,如数放进碗里,再让掌柜的淋上一勺羊肉鲜汤。因此,地道的西安人,会宁愿多花上一些时间,慢慢地把馍掰碎,淋上汤来一口,啊,撩咋咧。

然而,在这个初秋的夜晚,临潼一家地道的泡馍店里,我作为一个逃窜到此的外乡客,却是在场的食客中,把馍掰得最碎的那一个。

此时我眼神虚浮,机械地把手中的馍慢慢分尸,脑海里回旋着许多问题:

世上真有所谓的命中注定?

老衲真的可以准确地推测到,三个月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真的有人能从恒河沙数的可能性里,找出世界运行的规律?

又或者,这纯粹是个巧合?

可是,如果只有桃花落这句,还能解释为我牵强附会,可是还有山盟虽在,却寄不出邮件这件事情……

走回出租屋的路上,这些问题仍如苍蝇般,在我面前绕来绕去。我停下来站在人行道上,下意识地用手在面前挥舞,想要驱赶走这些烦人的想法。

这个晚上空气洁净,天幕中星星大放光芒。

我抬头看着恒古不变的群星,在它们面前,人类是那么的卑微。几十亿年来,它们都默默注视着这个小小圆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如果它们有思维的话,或许会知道所有的答案。

不过,我这样说,并不代表我像伊莎贝一样,相信所谓的占星学。

伊莎贝狂热地相信,几百外光年外那些闪闪发光的巨大球体,可以影响到渺小的地球上某个人具体而微的命运。她振振有词道,既然月球可以影响地球的潮汐,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星星对人类的影响呢?

我试图跟她解释,那些所谓的星座,都是古人从地球的角度仰望,再随意连上几条线,所意淫出来的图形。如果你到火星上去看,那大熊就不再是大熊,可能变成一只米奇老鼠啦。

美女杏眼一瞪,说,你怎么知道,星星不是为了人类而特意摆成这样子的?

我无语,只好说她是迷信占星学,她则反唇相讥说我迷信科学;我说她见识短不懂科学,她说我眼界窄,接受不了潜科学。

总之,女人与男人处于迥异的话语系统下,并且有着完全不同的逻辑。

占星看起来不靠谱,其它算命的体系在我看来,也不见得有多高明。那么火车上那个怪老头,到底是凭什么方法,推算出我的未来呢?

一路走回出租屋,在把钥匙插进门锁的霎那,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老衲,这个解开谜团的关键人物,KEYMAN。

我想通了,原来,问题的症结,全在于老衲,老衲就是我心病的病灶,找到他,也就找到了答案。

答案无非两种,如果他只是个走狗屎运的神棍,我要揭穿他的装神弄鬼;万一他是个世外高人,那我就要跟他学习如何能预测未来,掌握人生的轨迹。早知三日事,富贵三千年,如果我可以……

反正,我本来就是一个浪迹天涯的逃窜犯,寻人跟逃窜可谓一举两得。只不过,问题在于,老衲现在应该在哪里呢?

我回想起,三个月前的火车上,老衲有可能是在韶关与渭南之间的任何一个站下车的,所以,原路回去找他,显然不可行。况且,老衲曾说过自己是云游僧,那么他应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呆上三个月。

我一时陷入沉思中。对了,我记得老衲说过,他老家在昆明。昆明……在那里就算找不到他,也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或许还能找到他的师父师兄之类,他们的修为就更高了。

对,就去昆明!

主意已定,心中顿时豁然开朗,这个晚上的觉,睡得特别的香。

第二天早上,我跟房东商量退房,房东非常豪爽地答应退回押金,我也就投桃报李地告诉她,等我走后,房里的全部用具都交由她处置。

我真正的身份证,早已被我绞碎,冲进钟鼓楼酒店的抽水马桶里了。为了路上住宿等各种需要,我得去做张假身份证。

到照相馆拍了快照,我兴冲冲地走上街头,把照片交给一个看上去挺厚道的假证贩子。未待我开口,该贩子开口问,是要做四级证吧?接着又面带怜悯状,自言自语说,唉,你们这些大学娃儿,可让四级折腾坏啦,中国的教育制度不行!

那是2007年的秋天,我二十七周岁,本科已经毕业五年。如此说来,减肥让我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岁,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

我说,大娘,我做张身份证。

哦,身份证啊,好咧。叫啥名字?

我的大学舍友,曾经跟我说过,一个人闯荡江湖,名号很重要。现在该起什么名字呢,待我想想。

低头沉吟时,我看见胸口的美军士兵身份牌,顿时有了主意。我拿起身份牌,上面写着的名字是TomMcJones,嗯,我就叫唐摩诘吧。

我把这三个字写给假证贩子看,又告诉她说地址、身份证号随便编,然后交了押金。大娘让我留个电话号码,明天早上通知我过来取;我没有手机,于是跟她说定,明天上午九点,原地来取。

唐摩诘,这个名字不错,挺有禅意,我不禁为自己的聪明而沾沾自喜。

订好的车票是明天晚上的,也就是说,我还有一天多的时光可以消磨。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我先是到*街的烧烤店,原样叫了二十串牛肚,五串牛筋,五串羊肉,不料吃完一半已经再也塞不下。我想,这是由于经过系统性的节食,我的胃容量已经变小了,接受不了肥腻的饮食。

美食当前,我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我不禁有些悲从中来。

午饭后,我登上城墙绕圈,一边疾走一边大唱,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你决定就上路,就离开这城市,离开你深爱多年的姑娘。

我的举动引得游人纷纷侧目,几个老外还拉住我要合影。

晚餐是三个月前吃不到的火晶柿子饼,我站在摊前,买一个吃一个,再买再吃,直到实在撑不下为止,撩咋咧。

第二天早上跟房东告别后,我背起旅行袋,到街上找假证贩子拿身份证。这赝品的制作工艺颇高,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它是假的,那么很难看出与真的身份证有什么区别。

我拥有与三个月前截然不同的外貌,新发型,相左的穿衣品位,还有,新的身份证,新的名字。

此刻,陕西明亮的阳光下,作为唐摩诘的我,重生了。

从此,我告别了从前的我,新生成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在不断地告别;只是相对来说,一个逃犯告别过去的频率,会高那么一点。

我最后一次登上城墙,一边挥手一边默念,柿子饼再见,钟鼓楼再见,许巍再见,皮影再见,手推车上火红的石榴,再见。过去的我,再见。

西安,再见。

随后我来到西安火车站,由于来时是在渭南下的火车,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西安火车站的建筑、布局,跟广州火车站大同小异,可能全中国的枢纽火车站,都大概是这个样子。

经历了上次硬座的折磨,这次,我买了张中铺的硬卧车票。

一直等到夜里11点,我才登上了发往昆明的K165次列车。

找到床位所在车厢时,里面已经到了三位乘客。对面中下铺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膀大腰圆,一头卷发,女的皮肤白皙,面貌讨好。从他们的缠mian劲,就知道是新婚不久,甚至我推断,他们此次就是出来蜜月旅行的。整个旅途中,他们都厮缠在下铺,其实买两张票纯属浪费。

我下铺则是一个高瘦青年,弓腰屈坐在床沿。他蓄一头长发,胡茬旺盛,戴黑框眼镜,看起来倍像艺术家。

把行李放好,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老衲说他与我有“盐份”,说不定这次在火车上就又遇见了。

于是,我特意去几个硬座车厢逛了一遍,当然了,没有发现老衲的踪迹;由于发车时已经是深夜,乘客们过一会就睡得七七八八了,为了避免扰人清梦,我也就没有继续逛下去。

走回自己车厢的路上,想到自己竟沦落到如此幼稚的地步,不禁哑然失笑。哪里真有那么巧?人海茫茫,要在两次列车上都不期而遇同一个人,简直痴人说梦。

回到自己的车厢,同厢的三人却都没有睡觉,正在热火朝天地闲聊,我也随后加入了战团。

自我介绍一番后,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广东老乡,只有新娘来自沈阳。新郎姓廖,是深圳土着;艺术家则姓汤,从小随着团长父亲,驻扎韶关。

我老家在粤东,然而作为一个逃犯,当然要时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万万不可乱认老乡。于是,我跟他们介绍,说自己姓唐,乃是正宗的西安人。

我满口的一级乙等普通话,再掺上几句伊莎贝教的地道西安方言,天衣无缝,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

正如我之前的推测,年轻夫妇此行是在度蜜月。新郎介绍说,他们请了半个月婚假,先是从深圳直飞西安,呆了一星期,现在乘火车到成都,顺便领略一下沿轨的风光。

此时新娘望着新郎,含情脉脉地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无所谓。

我抚掌大赞好一对壁人,其实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里暗道,好一对狗男女。

艺术家实则是电视台的电视剧编导,此行随处乱转,美其名曰采风,积累素材云云,所有旅费台里报销。

至于我呢,我其实年纪比他们都大,却自认小弟,说自己是西安交通大学的大二学生,此行到昆明去探望女友。

来自各地的旅人,在旅途上遇到一起,所聊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旅行了。

我出差的地方都是些大城市,北京、上海、广州,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于是我保持沉默,听他们瞎扯。

这种氛围,倒有些像大学宿舍的卧谈会。

新郎说,他早在2001年,突然发神经,孤身一人乘飞机去了拉萨。拉萨其实也没啥好玩,除了布达拉宫、大昭寺,除了满街的喇嘛跟拿着转经筒的老太太,也就是一个广东三线城市的样子。拉萨,有G2000专卖店,有川菜馆,甚至温州城……总之,挺世俗的一个城市,别把它看得太神圣。

新娘补充道,廖廖去拉萨的唯一收获,就是从八廊街上扫货,背回一大包工艺品。

艺术家对新郎的言论表示极大的愤慨,他说,那是因为你们是汉人,跟藏民没有共同的信仰,更无法融入到藏民的生活中去。(倒好像他自己不是汉人一样)他又说,在他工作的珠海电视台,有一位同事,为了到拉萨朝圣,五月份辞去了工作,从四川出发,骑着单车跨越川藏线,进了拉萨。

说完这段话,艺术家脸色严肃地把眼光投射到窗外,仿佛拉萨、布达拉宫、大昭寺,就在铁轨旁那座山包后一样。然后他下定论说,踩单车入藏,可要比你们搭飞机乘火车进去,要牛得多。

我插嘴一句道,其实呢,搭飞机、乘火车不够牛,骑自行车一样不够牛;要是能踩飞机、骑火车去拉萨,那可就牛得没言语啦。

众人大笑。

笑闹了一会之后,艺术家从包里摸出扑克,我们在他的铺上,玩起了斗地主。玩到三点多,大家都支持不住了,于是纷纷睡去。

火车到了昆明,第二天我就在大名鼎鼎的圆通寺里找到了老衲。老衲正在院里扫着落叶,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看见我来,便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等施主很久了。

我当场下跪,拜老衲为师。接下来,老衲传授给我一部《天龙八卦》,苦心研读之后,我算出了下期福彩特等奖的号码,4、8、15、16、23、33,4,多倍投注,果然中奖,奖金共一亿元。

然后我去投注站领奖,卖彩票的从窗口里递给我一瓶益力多,说,这就是奖品,里面有一亿个益生菌。我正要跟他争辩,此时从二楼跳下两个警察,二话不说就把我拷了起来。

在戴上手铐的那一刻,我从一枕黄粱中醒来。

昏黄的车灯下,新郎新娘正挤在狭窄的下铺里,相拥而眠。艺术家也在下铺发出轻微的鼾声。火车沿着既定的轨道,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进,或许,就跟命运一样。

爬下床铺,从艺术家枕头旁顺了一支骆驼,点燃,然后走到车厢接缝处。烟味很呛。其实我很少吸烟,自己不喜欢,伊莎贝对烟味更是深恶痛绝。不过此时此地,如果指间缺乏了这个火光明灭的道具,或许就难以体现我心间的迷惘。

许多时候,台型不是扮来给别人看的,而是给自己;有时候,你点燃一支不吸的烟,打开一瓶啤酒却只喝寥寥几口,只是为了酝酿情绪,更投入地回忆过去。

十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为什么会做彩票中奖却焉知非祸的梦,这跟我的惨痛经历有直接关系。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一直没什么赌运。比如说,我每星期都会买一两次双色球,一次5注,全部机选,但是连五块钱都没有中过。

有几次,我坐在财务部的办公室,手里拿着彩票,看着电脑里的开奖结果,大声道,唉,只差一个号码。外面的阿姨们以为差一个号码中大奖,其实我是差一个号码就能拿5块钱。

不单止彩票如此,其它跟赌有关的,我都一律点背。比如说,玩卫生麻将我总是赢,但是一开始玩钱,就连牌都清不了。

不过还好,在中国最大的赌场里,我的运气一直不错。

这个赌场就是股市。

十二

我是个遗腹子。七九年我爸开赴南疆去打仗,几个月后我在产房里正式面世时,等在走廊的是我三叔。战争结束了,我爸再没回来,但他却不是烈士;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牺牲了还是叛逃了,政府的结论是:下落不明,待处理。

这一待处理,便待了二十七年。

我那可怜的老爸,连死都死得比别人倒霉,所以说,我这辈子运气那么差,都是遗传了我爸的。

我三岁时,母亲改嫁了,继父姓李。李叔叔本来要我跟他姓的,但是我三叔强烈反对,并与李叔叔多次洽谈,最终我身份证上还是姓宋。

我妈改嫁后,与我生父那边的亲戚变得非常差。但是因为我仍姓宋,所以大学毕业后,便进了三叔的公司,成了一个不懂财务的财务总监,在这个职位上做了五年。

我三叔性格霸道,很有家长式的威严,但开给我的工资不算低;不过,年轻人用钱缺少计划,寅支卯粮,不免常有些捉襟露肘之感。

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有一个空姐女友――这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伊莎贝常笑我,不吃不喝攒一个月工资,还不够她买个手袋的。

女人的虚荣固然不能算是好品质,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能力支撑心爱女人的虚荣心,也很难说是一个好男人。况且,如果说女人们喜欢名牌是爱慕虚荣的话,难道男人喜欢美女,就不是虚荣心作祟?

在伊莎贝同事们的男友圈中,我是最寒酸的那个,本来就有些攀高枝的意思。如果在交往中再斤斤计较,做不好后勤工作,让伊莎贝在空姐同事们熠熠生辉的名牌中抬不起头的话,不等伊莎贝嫌弃我,我都会鄙视自己了。

总之,节流是不可行的,那么,为了改善经济状况,我只有多动脑筋,努力开源了。

十三

2007年4月5日,星期四,我买入了人生中的第一支股票。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当天刚好是清明节。然后,在我初涉股市的那一个月,我颇有些斩获。

我投入的本金为10万元,这本来是三叔给我读研的费用。关于这笔钱,说来话长。

大三的时候我参加了硕士研究生考试,出来的总成绩,比去年的分数线多了19分,而且我的政治、英语单科分数全部过关。由于我报考的又是本校专业,所以大家都认为这个研究生我读定了。

三叔说,我是家族里第一个研究生,光耀门楣,又说,我选的专业很好,然后给了我10万以供读研之用。

不曾料,由于这一年的专业试卷难度太低,考生成绩大幅上涨,分数线也随之水涨船高,比上一年多了足足20分。于是,我以1分之差落榜。

研究生没得读了,三叔并没有要回那10万,表示将这笔经费转拨给我将来娶妻之用。

在2007的4月初入市,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凭着10万元本金所挣的钱,已经够我缴一辆运动版福克斯50%的按揭。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大盘狂飙猛进,让我经常感慨自己本金太少,要不然……

十四

恰逢此时,三叔去了美国,预计要一个多月后才回来。三叔一向行事低调,我们做下属的都不知道他去美国所为何事,据三婶透露是去筹备又一个分公司。

但是,这对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一个多月,公司账户无人过目;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内,帐目里的钱多了还是少了,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

看着节节攀升的大盘,苦于本金太小的我,自然而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只要我拨一笔公款出来,在一个月内赚30%,然后把本金放回公司账户。那么,凭着这30%,我就可以住大房子,开跑车,可以跟伊莎贝去巴厘岛渡假。

不,只要两个星期,只要20%,就够了,下半生,就算打跛双腿也不用愁了。

当然也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亏空巨额公款,换来牢狱之灾。类似的新闻常见于报端,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这样消极的念头,在我心中只是一闪而过。

毕竟,一夜暴富的吸引力太致命了;这可是普通人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赚不来的一大笔钱,大得不切实际,大得你光是想起来,都会心跳加速。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我想,你也必然会与我一样,铤而走险,放手一搏。

十五

当然了,就像你猜到的那样,我最终还是栽了。

要不然的话,我现在就是携美女在巴厘岛Bvlgari,享受水清沙幼椰林树影的新锐富豪,而不是这么一个灰溜溜的光棍逃窜犯。

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这句话必须要等到你真实地亏了以后,才能读懂。原来,买股票也是会亏的,亏了之后,也是会让你想去跳楼的。

就像**教导我们的,侥幸取胜的心理,必须扫除干净。

但是,这种糟糕的结果并不是一开始就显露出来的,它像一个伪善而阴险的陷阱,一开始极具欺骗性。在最初的半个月里,我用公款所购买的股票,雨后春笋节节高,一度达到了17%的盈利,距我20%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

在以后逃亡的路上,我有时会想,早知道的话我那时就该收手了。这样一来,今天的局面会截然不同;富豪与逃犯的差别,比天堂跟地狱还要大。

夜深人静时,听着时钟在嘀嗒作响,这种铺天盖地的后悔,几乎要把人逼疯。

十六

就像大地震来临前,鸡飞狗跳,老鼠搬家一样,我的股票大跌之前,也出现了一些异象。

那时已经是5月最后的几天,我开车经过一家彩票站,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个投注号码。我想,我以前买彩票全部是机选,也许是这样,才导致了我连末奖都不中。

我的灵感来自美剧《LOST》中的一组号码。这是一部讲述飞机失事的扯淡剧集,里面有一组号码,4、8、15、16、23、42,一个大胖子用这组号码来买乐透彩,中了巨奖之后怪事不断,最后连乘坐的飞机都裂成两半,栽到南半球某个无人岛上。

由于中国福彩的玩法与美国乐透彩不同,双色球里,红球只有1-33这些数字可选择,而且还要选多个蓝球,于是我把这组数字,稍微做了些改动,4、8、15、16、23、24,4,一共买了五注。走出彩票站,我突然又有灵感,重新回去买多五注机选。

启动汽车的那一刻,我甚至在想,就中个几千万大奖吧,坠机的小岛上,可是有很多性感美女哟。

十七

当我又拿着一张彩票,坐在电脑前惊呼“只差一个号码”时,门外的阿姨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这一次,我不是差一点能得5块,而是差一个号码就能中二等奖;中奖的却不是4、8、15、16、23、24,4这一组被诅咒的数字,而是机选那5注的第一注。

三等奖,3000元。这就是我二十七年中,第一次中奖的奖金。3000块不多不少,刚好能给伊莎贝买那件短裙,她拉着我在西武几次走过了,没开口说要,但她知道我知道她要。

当天晚上,发短信给人在上海的伊莎贝,告诉她明天晚上飞回来后,送她裙子做儿童节礼物,然后就上chuang睡觉了。

半夜口渴,醒来喝水时突然有些诡异的感觉,此时打定主意,明天就把股票卖掉,然后就可以跟伊莎贝比翼双fei啦。

到了第二天一早,打开行情软件时,整个人都懵了。如果那个时期你也在股市里,我想你跟我一样,不会忘记这一天,5月30号。

原来,就在我起床喝水的半夜,国家出台了调整印花税的政策,这个政策让散户骂娘,大户撞墙,我这种拿公款炒股的亡命之徒,这次就真的要跳楼了。

十八

第二天的儿童节,我仍陪伊莎贝去买了那条裙子。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仍抱幻想,或许明天,大盘就好起来了?

拿公款炒股的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伊莎贝。几天前,我的户头中有一亿多盈利时,我没有说;连续几个跌停板之后,我的户头中盈利全部蒸发,还亏了一亿多时,我也没有说。

我手中曾经鸡犬升天的小盘股,如今则成了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成了人神共愤的垃圾股。三叔预计七月中旬就要回国了,而在那时,我手中的股票不可能涨回原来的位置。

按照我对三叔的了解,他一定会选择大义灭亲,把我这个侄子送进监狱,让我把牢底坐穿。我对坐牢心生恐惧,所以,我选择了逃跑。

作为一个心存侥幸的新股民,我到了这时,仍然抱着股票还会升起来的幻想。所以我并没有卖掉户头内被套牢的股票,而是不惜大费周章,从公司账户里取出了100万备用金,作为逃跑的经费。

但是,就像前面说的,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没什么赌运。就在我正式潜逃的那个周五,我满怀期待地看了一下户头,发现已经亏掉了30%多一点,金额接近3亿元。

那天下午下班时,我把股票帐户密码,跟挂钩的银行帐号的存折都留在办公桌抽屉里,开始了我逃亡的漫漫道路。

十九

食指跟中指的灼热感,把我从回忆中唤醒。香烟即将燃尽,烧到了我的手指,我赶忙把它扔出窗外,它划出一道微弱的红线,很快便熄灭了。

我望向窗外,世界就此睡去如一婴儿,田野一片黑暗,难得零星几点灯光。这种光景让人心里难受,仿佛似乎这列火车,已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

长路漫漫,无心睡眠。

我掏出裤兜里的IPOD,听钢琴曲。这个纯白色的IPOD,是与伊莎贝在一起的三年里,她送给我的唯一礼物。我清楚记得那天,那是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那天晚上,我打开红色天鹅绒的盒子,里面埋葬着一粒白金戒指;当我认真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时,心中所想只是尽快得到她的身体。

然而现在,在离她千里之外的孤独的、不断延伸的铁轨上,我想起了任性、势利、爱慕虚荣的,我的伊莎贝,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情感。我对着窗外的黑暗,轻声道,伊莎贝,我爱你。

此时的我,是真的爱你。

或许,唯有你听不见的那句盟誓,才不是意乱情迷时的呓语,不是别有用意的**咒语;而是经过时间的升华与提纯,从而,最不朽的那一句。

廿十

小俩口下车时,我正在铺上补睡;跟我同到昆明的艺术家,也在到站之后各奔东西。他留给我一个手机号码,我也留给他一个手机号码,只不过后者是一个空号而已。

“你我相遇便是盐起,分离便是盐灭。”

秋天正午的昆明,阳光和煦,比广东的来得温柔,又比西安的来得湿润,让我的心情为之一振。

经验告诉我,每个枢纽火车站的建筑都大同小异;经验同时告诉我,每个火车站旁的餐饮店,味道都好不到哪里去。我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区,去找我的午餐。

在一家米线店享用了正宗的过桥米线后,我背起行囊,在街上四处游荡。

如果暂时忘掉我的逃犯身份,这份阳光洒落肩头,无牵无绊的惬意,怕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

路上看见一个旅店招牌,上书“昆人旅馆”四个大字。对于昆明人来说,这个名字很合理也很合乎逻辑,昆人旅馆,顾名思义,昆明人开的旅馆嘛。不过对于我这个广东人来说,这个名字就有点让人望而生畏了,皆因“昆人”在广府话中,就是骗人的意思。

莫非是间黑店?我饶有兴致地走进这间小旅馆,登记,入住。我的假身份证在此处也通行无阻,只不过签名时我写上了一个宋字,过后才回过神来,划掉,一笔一画写上:唐、摩、诘。

廿一

我拿着房门钥匙,进了206房。旅馆虽老旧,房间倒收拾得挺干净整洁的。

我把旅行袋扔到床上,俯身拿出换洗衣物,准备去洗个痛快澡。西安的一切都好,只是水供应略显缺乏;如今到了云南这样水量充沛的城市,我要赶快洗个够本。

此时,我意外发现墙壁上有许多留言,用各种颜色字迹写成,内容丰富多彩。于是我放下手中的衣服,背着手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第一则充满爱意:曹悯芹,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的长腿,你的细腰,你的□□□□□□□□□(此处作者删去三十字),落款梁也春。

另有一则比较伤感:其实我是个对感情很认真的男人。字迹潦草,无留名。

有署名何宝荣的:黎耀辉,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玩诗意的也有之: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也无落款。

此时我的兴致也来了,从袋里翻出一只马克笔,给这位仁兄续上。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落款,唐摩诘。

盖上笔盖,兴致未减,又重新补上一句:此乃千古大嫖客柳永的小阑干。

又写,骚、人、膜、客。

我为什么学识那么渊博?皆因我报考的研究生专业就是古代文学,逃犯不可怕,就怕逃犯有文化。

廿二

洗完澡后,擦干头发(其实是摸干头发,板寸非常易干),我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思索下一步应该如何走。

火车上我曾梦见,老衲就栖身在昆明的圆通寺里。我此行已是荒诞,那就索性继续荒诞下去,古有孙阳之子,按图索骥找到只癞蛤蟆,今有我唐摩诘,按梦索人,是否会找到个火星章鱼?

打定主意,明天就去圆通寺吧。

圆通寺不知是个什么藏龙卧虎的所在,探险之前,一定要填饱肚子。由于初来乍到,晚餐不知哪里比较正宗,遂询问了楼下柜台的小妹妹,小妹妹推荐了1910火车南站,这是个餐厅名。我大概问了该怎么走之后,便向此地出发了。

这间餐厅前的路颇惨不忍睹的,一进门看见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雕塑,里面的服务员也全部穿制服,可惜一点都不诱惑。

在院子里找个大伞坐下,让服务员推荐了几个招牌菜。金条稀豆粉,金条其实就是油条,沾着稀豆粉吃。洱海醉虾,对于我这个南方人而言,太辣了。孜然烤鱼倒是不错,不过没什么特色。

由于胃容量小的缘故,东西吃剩很多。结帐时服务员小伙子颇有些不满道,您看,吃剩那么多,有点浪费哦。节约粮食是我们应有的美德,我一下子来了情绪,拿出一张红纸,吩咐道小伙子别找了,小费。搞得他满脸疑惑。

酒足饭饱之后,打辆出租车,让师傅推荐一个酒吧,结果他把我带到了豪斯,我点一杯柠檬雪碧,枯坐一会,看吧里群魔乱舞。我减肥后那么帅,竟然没什么艳遇,遂打出租车回旅馆睡觉,一夜无话。

廿三

第二天的早餐是一份砂锅米线,吃完后问小店老板,圆通寺要怎么搭车去。小店老板笑着说,盐通寺就在盐通街,走路都能走到。

我原以为寺庙都应在郊外清净之地,万没想到圆通寺就那么大剌剌地戳在市区。不过,这个老板跟老衲一样,也把“园”说成“盐”,看来老衲就是昆明人无疑,我于是对找到老衲这件渺茫的事情,平添了几分信心。

很容易找到了圆通寺,进门是要收门票的。我对此很不以为然,释家不是有不得敛财这一戒条吗?八戒之所以叫八戒,就是因为他在十戒之中,少了不敛财以及过午不食这二戒。

不满归不满,一样付了钱进门。里面倒没有我想象中的吵闹,颇有点闹中取静,大隐隐于市的意思。里面有山有水,有许多佛像。其中有一个造型独特的佛像,看介绍说是上座部的释迦牟尼,没有研究,亦不感兴趣。

在里面绕了一圈,毫无头绪,我总不能拉住人家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个老衲,他满头白发,喜欢喝酒啃鸡爪,疯疯癫癫的……只怕我会被人乱棍打出去。

欣赏了一下历代文人留下的墨宝后,我便出了圆通寺,绕着它瞎逛。无意之中,发现其右侧的巷内另有一道场,名曰莲花精舍,门口无人售票,遂进去一逛。

廿四

莲花精舍似乎是个密宗道场,我进去转悠了一圈,殿内幽暗寂静,看不出什么门道。站着听一个喇嘛讲经,一刻钟后突然有些内急,于是出殿去寻厕所。

从漆黑的殿内出来时,被头顶的阳光晃花了眼。找了一会,没有寻到厕所的踪迹,于是问在走廊一旁低头沉思的一位老者,老人家,请问一下您,厕所在哪里?

这个老者五十多岁上下,穿一身灰色衣物。他闻言抬起右手,指了一个方向,我正待道谢,他却望着我,突然张大嘴巴,好象是见到鬼一样。

他颤抖着说,白、白老弟,二十多年了,你终于还是来了。

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想,总之,当时在气氛本来就有些阴凉的道场内,突然有一位素未谋面的老者,说我是他二十年前的哥们,我可是当场吓得汗毛倒竖,打了个激灵,膀胱内的液体都差点喷涌而出。

遭遇突然的惊吓,本来就蓄势而发的我,再不去解手的话就真的要尿裤子了。我未待与他详谈,狂奔向厕所,一阵江河日下之后,再回到走廊,那个居士却不见了踪迹。

廿五

寻老衲未果,却又遇到个让人一头雾水的老头,心里不禁有些郁闷。我在街上草草吃了午饭,回到昆人旅馆206,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我回到早上那家米线店,找张空桌便坐,要了份砂锅米线,老板笑说好咧。

我左手撑额,低头思索着,既然寻人的事毫无头绪,倒不如暂且放下;三个多月里一直未近女色,今晚不如找个地方猎艳,也好看看肌肉是否有助于……

此时,桌对面突然坐下一人,下身穿一件黑西裤,上身是一件发黄的白衬衫,我心里好一阵激动,莫非是老衲?抬头一看,却是早上莲花精舍内遇到的老者。

我刚要开口话,老者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对我说,年轻人,早上我失礼了,让你受惊,实在抱歉。我在此只问一句,阁下可是姓白?

老人家,我不姓白,而且,我从来没见过您,二十年多前我还穿开裆裤呢。

那老者黯然道,不姓白,那就不是他的后人了。又满脸痛苦状,低下头去喃喃自语,这样说来,一定是白老弟转世,六道轮回不可不信,不可不信啊……

我不禁好笑,暗忖道,什么社会了,还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什么六道轮回,投胎转世,我可不信。

正待开口,老者却直起腰来,说,年轻人,我知道你现在不信这一套,因为我也年轻过。不过这个世界,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故事。

年轻人,你知道什么叫赌石吗?

廿六

关于赌石,我略有所闻,在缅甸以及滇西,常有人拿钱去买几块大石头,赌里面到底有没有玉。由于开采出来的矿石,表面都有一层外壳的遮掩,人们只根据外壳的特征,还有人工局部凿开的口子,来猜测里面到底有没有玉,是什么样的玉。

比如说,你凭着经验以及胆识,打赌某块石头里面有绝世好玉,于是花50万块买下来,兴冲冲地剖开来看。如果里面真的有玉的话,可能就值200万;如果是上等翡翠,甚至能值个1000万。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看走了眼,石头里面还是石头,那你这50万块就赌没了。

总之,这是个让一部分人一夜暴富,同时让绝大部分人倾家荡产的勾当。

如果不是三个月前,在火车上遇见过疯颠却又神秘的老衲,我此时会断定,这无非是个拿赌石做幌子的骗子。看着你像个肥羊,于是把一早编好的故事告诉你,最后无非是说家里藏有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出于某种原因不自己能变卖,只能低价转让给你,等等鬼话。

以前的我,会客气地打发他走人;但是现在,我对世界抱有一种更为宽容的态度。于是,我对老者说,老人家,请您继续说下去,我洗耳恭听。

姑且说之,姑且听之。

于是,在初秋的傍晚里,阳光逐渐睡去;人声鼎沸的米线店内,坐着一老一少,老者拨开历史的迷雾,讲述一个多少年前,尘埃落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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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越南当倒插门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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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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