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12)
弹回来,向上升;而从城里回乡下,一下子走上乡下土路,腿脚发轻发飘,人却有种往下坠的感觉,好像路为了欢迎你,紧紧抓住你的腿,叫
你一陷一陷往下掉,越走越不知深浅。这其实是柏油路的平坦和泥土路的坑洼造成的落差。鞠福生第一次感受这样的落差,心情有些紧张,没
走几步,额上就渗出虚汗。
田野的感觉简直好极了,庄稼生长的气息灌在风里,香香的,浓浓的,软软的,每走一步,都有被搂抱的感觉。鞠广大和鞠福生走在沟谷边的
小道上,十分的陶醉,庄稼的叶子不时地抚擦着他们的胳膊,蚊虫们不时地碰撞着他们的脸庞。乡村的亲切往往就由田野拉开帷幕,即使是冬
天,地里没有庄稼和蚊虫,那庄稼的枯秸,冻结在地垄上黑黑的洞穴,也会不时地晃进你的眼睛,向你报告着冬闲的消息。走在一处被苞米叶
重围的窄窄的小道上,父与子几乎忘记了发生在他们生活中的不幸,迷失了他们回家来的初衷,他们想,他们走在这里为哪样,他们难道是在
外的人衣锦还乡?
在外,在乡下人眼里,一直是那些在城里有正式工作,有官位有公职、为国家做事的乡下人的子孙,他们往往要住着公家分给的房子,上每天
八小时的班,得病可以休假,休假还有工资,他们是从乡下走出去的最有运气的那些人。他们不一定优秀,但他们有运气,是祖上积了德,他
们在一个庄子里也就三个两个。逢年过节,他们大包小卷从火车上走下来,被人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着:啧啧,看人家脸皮儿白的,
真眼气人。近些年,开放搞活,人们出去容易,在外的人也出现了“假冒伪劣”,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粹,他们是二道贩子,是商人,更多的
还是民工。他们住着工棚,每天要干十四到十六小时的活儿,他们不敢有病,有病也不舍得花钱治疗,逢年过节,他们也回家,也大包小卷,
但那只是行李和脏衣服。他们就因为一年当中有大半年不在家,就混上了“在外”的身份。他们下车后,也被人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
着:啧啧,比在家时又黑又瘦了,怎么搞的?家里的人知道他们在外面吃苦,却永远也想像不出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他们因为想像不出,语
气里就很是轻描淡写。民工们其实最希望他们轻描淡写,他们不管吃了多少苦,都恨不能被家里人认为是作威作福的大老爷,出门有轿车,迈
步下饭馆。他们讲他们的老板如何如何有钱,光一块手表就是好几万——建筑工地的甲方老板,他们是见过几回,可都是远远地从车上下来,
在工地站一站,他们根本看不见他的手表;他们讲工头如何仁慈,在外边下馆子吃不了,常常打包回来甩给大伙——工头是打过包,可拿回来
全给了工长,因为工长不是他的外甥就是他的舅哥。他们尽挑好的讲、大的讲,他们从小处着眼,从大处着手,他们像写书人编故事一样,动
用想像,注重细节的力量,他们最最忌讳实事求是,他们把身边人讲晕了讲蒙了,眼睛里全露出羡慕的绿光,他们就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世界上
最最让人羡慕的人了。因此,你若问乡下孩子考不上大学,干什么,他们会一拍胸脯,理直气壮地回答:当民工。因为很少有民工将外面的艰
苦带回来,当民工在外就成了一茬茬新生男人的向往,而新生男人一旦当了民工,了解了那世界的苦处,了解了苦也得干,就也像老民工一样
,只默默承受绝不传播乡下。
在静静的田野上穿行,鞠福生多想告诉庄稼,金盛家园是一个豪华小区,那里有十四栋楼,那大楼是他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他多想告诉庄稼
,702路车通着全城,父亲给他办了暂居证的当天晚上,他花六枚硬币沿线坐了三个来回,美美地看了一顿城里的风光。他还想告诉庄稼,
城里人真好,最愿意你去参观他们,你进了他们的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就是动手摸一摸他们也不会抓你。当然,他最想告诉庄稼的,还是
他的暂居证,暂居证相当于什么,相当于城市人的户口,你只要有了它,就可以像城里人那样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逛了。
是在登上歇马山庄东崖口,看到下河口几十户人家的时候,鞠家父子才又一次清晰自己遭到的厄运的。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悬挂在自家门口的纸
钱,看到了霞光中围在自家门口动荡不安的人群。这时,鞠广大的腿不再发飘,而是发僵、发沉,走起路绊来绊去。鞠福生大脑好像钻进了蚊
虫,嗡嗡地鸣叫起来。
发现岗梁上如期走下两个人,聚在鞠广大家门口的人群开始移动。他们先是顺路往外走,有迎出来的意思,然而走出一段,刚离开鞠家院墙,
又不动了,原地停住。当鞠广大和鞠福生下了岗梁走上平地,只听一声尖锐的哭声从人群中飘出来,接着,无数声尖锐的不尖锐的哭声紧随其
后。他们仿佛接受了谁的命令,那么整齐,那么声势浩大,浩大的哭声从鞠家门口一寸一寸滚过平地,一时间竟使父与子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