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13)
在歇马山庄,不管谁家死人,村里的女人们都要赶来哭丧,这是一个礼节一个仪式,也是女人抒发自己的一个机会。尤其,鞠广大是民工,鞠
广大的老婆是民工的老婆,在下河口的几十户人家中,就有三十多个女人的男人是民工,她们像鞠广大的老婆一样,大半年忙在家里,累在地
里,孤苦伶仃地熬在夜里。她们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她们把一点点好东西都留到男人回来,她们那么苦命,而鞠广大的老婆,等来等去,自己
又命丧黄泉,不更是苦命!苦命人怜惜苦命人,苦命人照镜子一样照见了苦命人,她们的哭愈发动情。
尽管早知道有这一幕,但鞠广大还是不知如何是好,鞠福生更是。当他们被哭声淹没,他们反而与己无关似的冷静起来,好像他们走错了家门
,火车上曾经涌起的感情海潮一样消失了,他们内心的海潮不经意间流到了身外——女人们拥有他们,一头一头往他们身上撞,就像海潮撞击
礁石。她们撞击一下,声浪升高一下,撞击一下,哭的内容便要加深一层。她们边哭边说,“鞠广大你可回来啦,你怎么才回来啊——”后来
就变成,“你这没良心的,你一走就好几个月,一走就不管女人了——”她们再先还喊着鞠广大的名字,哭着哭着就省略了,鞠广大就变成她
们家里的男人了。鞠广大一旦变成她们家里的男人,她们的哭就更加野泼更加放纵,她们抓鞠广大的手就没有分寸地加重。但是,她们不管怎
样野泼怎样放纵,心里还是有数的,她们知道鞠广大不是她们的男人,她们知道鞠广大是柳金香的男人,而柳金香已经死了,已经看不到她的
男人和儿子了。海潮在鞠广大鞠福生身边撞击一会儿,有一个瞬间,突然地就调转了方向。她们调转了方向,又一起向鞠家门口涌去,向躺在
门口的柳金香涌去。她们涌到灵堂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们孩子似的,争抢着向死了的柳金香报告消息:你个苦命鬼,鞠广大回来啦—
—鞠福生回来啦——可回来啦——
哭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海潮是什么时候宁息的?鞠广大毫无所知。他只知道,他被村里专管丧事的三黄叔扶着,安安静静地坐在老婆身边。
老婆直直地躺在那里,身子早已僵硬。三黄叔打开盖在上边的白布,一张蜡黄的小脸露了出来。鞠广大没有伸手去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婆
。她除了比原来瘦了,模样一点也没有变,尖尖的下颏儿,弯弯的眉毛,略微翘起的鼻尖,都和原来一样。三黄叔害怕鞠广大受不了打击往老
婆身上扑,揭布单让他看时,提前挡在他的前边,并一遍一遍说,人死了不能复活,可得想开。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人死了亲人从外边赶回
来,见了面,便碰头撒野往上扑,好像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死。鞠广大想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扑不了,他做不了那样的动作,鞠广大不但没扑
,还一开始就很安静。他安静地看着老婆的样子就像老婆在睡觉,用不多久就会醒来。鞠福生也很安静,但鞠福生的安静似乎和父亲不同,父
亲的安静是不真实的,梦幻般的,是像睡梦那样可以醒来的。而鞠福生的安静,却是来自于恐惧,是被某种惊骇的力量慑住了,就像害怕打仗
的人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一直躲在父亲后边,不敢真正面对母亲。
父与子与亲人见面的没有反应,反而形成一种力量,慑住了周围的人们。看,傻了,这爷儿俩傻啦,傻得都不会哭啦。院子里静极了,谁家的
狗远远地叫了两声,成为此时院子里惟一的声音。这时,三黄叔说话了,三黄叔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三黄叔说:昨个头晌还好好
的,还有人看见她在园子里摘秋芸豆,谁知下晌三点半钟,吉运家的就呼呼带喘跑来找俺,说广大家的不行了,等俺跑过去,摁她的脉,都走
挺远了。三黄叔的声音低沉、粗粝,是被车轱辘挤压了那种,但很清晰。三黄叔要诉说的事实,有许多都不是他眼看见的,但他没将这个权利
转让别人。他说,春天你刚走,她就上了一股火,乡上下来宣传退耕还林,说城里的粮仓都满了,种粮不值钱,叫把所有山坡上的地垄都毁了
,改栽银杏树。咱山庄人抗上,顶着就不栽,可是不行,乡里下来工作组,都分了任务数,每户五十棵。大伙忙活十几天,花钱买了苗,都栽
上了,谁知自从栽上树,天就没下一滴雨,恁家的地在岗梁最尖上,枯得比谁家的都快,金香急得不行,天天往上挑水,有时一挑挑到半夜。
可是该死的银杏树就是不领情,一死就死了一多半,那阵俺在前街看到金香,锁子骨都翘出来了,听举胜家的说,自从树苗死了,金香就掉了
魂一样,天天念叨头疼,头疼,叫她去治,她坚决不去。金香这女人太要强,她就这么把自个儿熬枯了,熬成一棵死树了……
鞠广大从一个梦幻的状态醒来,鞠广大醒了。他听清了三黄叔的话,他已经从三黄叔的描述中弄清了老婆的死因——一股火。许多病,就是从
一股火上得的,癌症、高血压、糖尿病、脑溢血。关键是,他的老婆没有给他治疗的时间,治一治,肯定会好,治一治,就是不好,也还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