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英记二(1)
我到英国去学的是人类学。在此可以谈一谈我怎么会选上这一门学科的。
我在燕京大学读的是社会学。从燕京的社会学系,进入清华的社会学与人类学系的研究生院,又到英国去学人类学,虽则是我个人的一个经历,但也反映了中国学术界这一个小小角落里的一段历史,这里把它记下来或许也是有意思的。
燕京大学之有社会学系是一个名字叫甘布尔Gamble的美国人创始的。他是“象牙”肥皂公司的老板,到中国来做青年会工作,在北京进行社会调查,后来和伯吉斯Burgess合写了一本《北京调查》的书。他进一步,想培养一批中国人能像他一样一面做青年会工作,一面进行社会调查,反正他的“象牙”肥皂在中国所赚去的钱已不少,就拿出一笔来做这件事。拿这笔钱出来还得有个名义。于是拉住他的母校,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成立一个叫“普林斯顿在中国”的基金,交给燕京大学,作为培养社会服务的人才之用。燕京大学拿了这笔钱先办社会服务系,后来改称社会学和社会工作系,在这个基础上逐步添设经济学系,政治学系和法律学系,合成为法学院。
这一段历史说明燕京的社会学是从青年会工作和社会调查这两个底子上建立起来的。它是从美国传入的,培养目标是社会服务的人才。这一套字眼在美国人听来很容易懂,因为这是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构成部分,但是对于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生活的人,这些字眼的含义不加以注解也就不会明白。青年会工作是“社会服务”的一种,它的活动表面上看来是电影院、浴室、弹子房、运动场、业余补习学校,一直到旅馆的综合体。青年会是基督教主办的,所以是教会工作的一部分。它实际的作用就是通过满足一些市民社会生活上的需要来进行基督教的宣传,也就是从生活服务入手来进行意识形态上的传教工作。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尤其是在美国,这一类的社会服务特别发达,那是因为在资本家残酷剥削下劳动人民的生活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所谓“社会问题”。这些问题如果让它发展下去,就会充分暴露资本主义的罪恶,激起劳动人民的觉悟和反抗。为了缓和阶级矛盾,剥削阶级拿出一些钱来,针对这些“问题”加以“救济”和弥补。要进行这项工作,一方面要有一批人去了解社会情况,发现“社会问题”,这叫做社会调查;一方面又要一批人去发放救济款,去做“思想工作”,去办理儿童教养所等等,这叫做社会工作。燕京大学最初传入的“社会学”,就是这些名堂。
我是1930年从苏州的东吴大学转学到燕京社会学系的。当我挑选这个学系时,并不明白社会学是什么东西,我当时抱着了解中国社会的愿望投入了这个学系。我在东吴时读的是医预科,为了鼓动反对校医打人的一次风潮而受到学校当局要我转学的暗示,离开苏州的。当时正是大革命失败白色恐怖之后,南北军阀混战的时期,在文化战线上正在热烈展开社会史的论战。这许多刺激使我抛弃了当医生的想法,决心要研究一下中国社会。所以到了燕京,注册进了社会学系。
我这个愿望并不是个别的、特殊的,在当时的形势下具有这种愿望的青年人是不少的,而且有许多青年接受党的领导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但是也有一些像我一样的人,还不能接受马列主义,又被白色恐怖所吓倒,要求另外寻求一个出路。所以在这时燕京社会学系冒出一种发展理论社会学的要求,现在看来也并不是偶然的。所谓理论社会学者是和上面所说的那种社会服务、社会工作的实用社会学相对而言的,实际上指的是那一套进行社会改良的理论。
回想起社会学在西洋的历史也一直有这两个方面,例如19世纪50年代写过《社会学原理》和《社会学的研究》即严复所译《群学肄言》的英国的斯宾塞就是这种所谓理论社会学的祖师之一。他想尽各种理由来证明社会发展到了资本主义就到了最完善之境,资本主义是不可避免的,而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全都不及它的优越。这样就在思想战线上巩固了资本主义的社会。但是资本主义的好景不长,它本身所包含的不可克服的矛盾日益严重,百孔千疮,昭昭在人耳目。为了要缓和阶级矛盾,麻痹无产阶级的意识,不能不对所谓“社会问题”进行“社会调查”。以英国来说,19世纪末年就有蒲斯CharlesBooth对伦敦工人生活进行过规模相当大的调查。这一类社会调查的目的一方面是暴露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并加以解释,一方面为资本主义的社会设计“改良”的方案。前一方面就形成“社会理论”,后一方面就形成“社会工作”,譬如说,资本主义社会的贫富两极分化,出现了所谓贫穷问题,一些理论家就出面来说工人阶级贫穷并不是出于资产阶级的剥削,而是出于孩子生得太多,话当然要说得更复杂些,但当时的“人口论”骨子里就是这句话。这就算是社会理论。另一方面也就采取了许多所谓“最低工资”、“人口节制”、“贫穷救济”等等具体措施来减少工人们“铤而走险”闹革命的危险。这就是社会工作。
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一部分不满足于社会工作的师生,我也是其中之一,提出了“要理论”的愿望。但是又感到英美资产阶级的“社会理论”不合中国情况;怎么办呢于是想从“社会调查”入手。但是当时又认为甘布尔、伯吉斯以及清河和定县这类“社会调查”太肤浅,解决不了问题,想另求出路。在摸索中却找到了人类学这个冷门,提出了所谓“社区研究”的新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