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闷中的写作
祝英建带路,带我向猪号走去。他知道,猪号是我回2队最想去的地方。我知道,他一直在跟着我、等着我,好让他给我带路。
开始他告诉我:猪号早没有了。他不说,我也知道没有了,1982年,我来2队,猪号就已经没有了,那时是荒草一片,掩映着猪号几乎看不出来的那一堵断壁残墙。
他又对我说:烀猪食的那个饲养棚,和你在猪号住的地方,现在盖起了新房子,我就住在那里。
我说:那你也带我去。
他笑了笑,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飞鸟归巢一样,纷纷跟着别的人家飞走,寻找各自在2队的老窝去了,只剩下他、我和我的妻子。刚才喧嚣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正午的阳光,**辣的,很执著地只照着我3个人。风中扑满植物的叶子、灶台里柴火以及泥土和牛马鸡鸭粪便散发出来的混合气息,这时候,好像藏了好久才从喧嚣中脱身而出,让我嗅到。这才是2队的味道,原来我在2队的时候,就是弥漫着这样的味道。
祝英建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老了许多,白头发很多,皱纹也爬上了鬓角和眉梢。1982年,我回2队,要离开的2队的时候,他领着他的儿子使劲地跑,一直跑到大道上,气喘吁吁地追上了我,见到我,非让他的儿子给我鞠一躬。那时候,他的儿子不大,也就几岁的样子。他儿子的那满90度的一躬,让我惊奇,让我感动,也让我难忘。
祝英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恩。我们刚到2队的时候,他和赵温那三个“反革命”一起,都在挨批斗,同样17斤半的拖拉机链轨板三块,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那时,他也就十七八岁,比我还要小好几岁。他是从山东来北大荒支边的青年中最小的一个,调皮,一肚子坏水,经常搞一些并不高明的恶作剧,主要的罪过是一次他给地里送饭,他愣是往一桶菜汤里尿了一泡尿。一下被打成了“坏分子”,和赵温他们一锅烩了。我们都挺同情他的,这泡尿固然可恨,但没有人认为这泡尿的罪过就得一定非要挂三块链轨板来批斗,自然就为他鸣不平。那时候,我们就是那样的年轻气盛,自以为是,包打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的心里明镜一般清楚,等落实政策以后,他对我们知青一直很好,常常和我们套近乎,总希望能为我们做点什么事情才好。比如,我们夜里要是到地里干活了,或者跟着马车外出得很晚才能够回来,一般都是他自己或是他和打更的小雷一起,在马号里、场院里点亮一盏马灯,或者在地头烧起一堆篝火,等着我们回来。我们都明白他的心意,彼此心照不宣,这样的事情过去了许久,还能够记得很清楚。
这就是猪号了!祝英建指着前面的一排房子对我说。
我认不出来了。2队民居的房子已经蔓延到了这里,我在的时候,这里是很偏僻的。眼前,几间砖房前,是一人多高厚厚的木板搭起的围栏,横七竖八的,不那么规整。大概是风吹的缘故,有的木板前被顶上了大木头柱子,才勉强地使那围栏虽然东倒西歪还不至于倒塌。房子是比原来的好多了,但周围的凌乱,远不如原来猪号那样的干净整齐,而且具有规模。也许,只是我自己的想像,在想像中,什么东西都在无形地变了样子,涂抹上今天的色彩了。
祝英建指着最西边的那间房子对我说:现在这是我的家,原来的饲养棚。
原来的那口井呢?那时,我们都要从那口井挑水喂猪也喂人。
早都填死了。
然后,他指着他家旁边的那间房子说:你原来住的地方,就在这个位置。
是的,就在这里。我就是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冬一春。那些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那些个春花烂漫的夜晚,都是在这里发生的、度过的。我很想走进那家人家里去看看,可惜,主人不在家,门锁着。
许多眼前的事情,忘得很快、很干净,许多遥远的事情,却记得很牢,就这样不请自到。猪号,是我的一个伤疤,现在看来,那伤疤也许并不算什么,但当时对于我却意味着伤口很深,你以为后来它愈合了,其实那不过是结痂而已,只要稍稍一碰它,还会如葡萄一样无可救药地流出汁水来。猪号,就这样成了我的一个越系越紧的结。
那些个大雪封门的夜晚,我无处可去,只好闷在猪号里,随着雪飘来风打来,寂寞无着地一天天数着日子过。为了打发无所事事的光阴,特别是对付常常夜晚睡不着觉时袭来的心灰意冷和不期而至的暴风雪扑窗的嚎叫,我找了一本学生做作业的横格本,拿起了笔,买了一瓶鸵鸟牌墨水,开始写东西。我最初的写作就是从那时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