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里江

乌苏里江

我理解李龙云的意思,他想说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写过呢?

司机也一直在听,他对我说:那年那场火,真是大,吓人啊!

我问他:那年你在这里干过活?

是,我也在这里。那时,这里附近百里,一直到乌苏里江边,全都是原始森林。那林子老了去啦,现在你们看的都是这些年来后补种的树。那年那场荒火把这片林子几乎都烧光了。好家伙,那火烧的,从这里一直烧到了乌苏里江边,滚着火龙,愣是滚过了乌苏里江的江面,烧到江对岸。你说厉害不厉害吧?

也许,没有亲身经历,是无法感受那场大火的惊心动魄的。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我们那时讲究的是斗争哲学: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天奋斗,其乐无穷!斗争的结果,伤害了自然,最终伤害的还是人自己。其实,大自然是神,它是需要保护的,这亲它便也会保护我们。当我们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的时候,这片那么美那么密的原始森林已经没有了。

不是在这场大火之后,就是在这场大火之后不久,王少白在建三江向荒原进军的计划收缩了。当时有这样一则传说,曾经广泛流传,几乎每个建三江的知青都听说过。说我们兵团司令员到这里视察王少白领导我们六师开荒的时候,就是在东方红农场,司令员上厕所,那时都是临时搭建的简易厕所,两块木板搭起了一个蹲坑,司令员一脚没踩稳,掉进了茅坑里,一怒之下,撤消了这几个开荒点,说就这样的条件,还想开荒?当然,这只是传闻,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包括东方红农场在内的几个已经深入抚远的农场都被撤销了却是事实,是司令员颁发的命令。我的妻子就是在那时候从这个叫抓吉的地方来到了我们大兴岛。

车驶过抓吉小镇的时候,雨已经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几间农屋一闪而过,过去的记忆,也迅速地闪在后面的一片风雨迷蒙中了。

车开到乌苏里江江边,正是大雨滂沱的时候,天低浪高,雨急云飞,所有的雨都泼洒在江面上,江面却只是一片苍茫,烟波浩淼,处世不惊的样子,显得很平静。所有的雨都被它吸纳进去,变成了它清澈的江水了。这样的情景,很让我吃惊,这是我看到的三江中最清的一条江。雄浑中的肃穆,涛声里的安详,乱云飞渡中的从容,也是三江中最让我感动的,最让我感到亲近的。江边的山丁子树结满红红的小果子,是给乌苏里江最明亮的点缀了,仿佛是献给这条江的礼物,或是这条江自己心情最美好的展示。

别人去参观展览馆或爬瞭望塔了,我和妻子一同来到乌苏里江边,这里离她当年在的东方红农场很近,她和伙伴一起来过这里。她指指高高的瞭望塔边一个矮矮的瞭望台,告诉我,我们爬上去过,当时觉得挺高的,现在显得这么矮。

江风猎猎,豪雨飘飘,站在江边,左边是黑瞎子岛,对岸是俄罗斯的大赫黑齐乡,由于雨太大,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雾气浓重的影子影影绰绰。裹胁着瓢泼一样雨水的江水,从遥远的地方能够一直拍打到我们的脚下。非常奇怪的是,从江心翻涌而来的汹涌的江水,抵达这里,已经逐渐地平缓,将那击筑弹笳一般的壮怀激烈,化作了绕指情柔。那种感觉,真的是在别的江边,没有过的。

我们又想起了那场旷古未有的大火,真不敢相信就是在它的江边发生过的,蔓延开来的。当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变成了可以讲述的故事的时候,其实,那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切,也许已经就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了。或者说,那种惊心动魄只是成语词典里书面语言的意思了。我已经越发地清楚,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在此次重返北大荒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回忆,一点点地沉思,一点点地反刍。但也会在回到北京的日子里,一点点地淡漠,一点点地忘却,一点点地抛弃。如果我们真的能够从这次重返北大荒的过程中,留存在心里一点什么而没有让一切成为过眼烟云的话,那么,这样的记忆才有价值,才会在从一个记忆跳跃到另一个记忆中,连接起一些仍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死去的生命。在那些纷至沓来的相同或不相同的表征中,让我们看到的,与其说是关于我们昨天的回忆,不如说是我们今天的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讲,思想的本质必然是一种记忆。这样,能够拥有记忆,才是幸福的,我们此次重返北大荒才不会无功而返。那场曾经发生过乌苏里江边的大火才没有白白地燃烧。

乌苏里江,我知道,也可能我还会有机会再来到你的江边,但这一次重返北大荒,已经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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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如梦年华:黑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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