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山数马?
船快到兴坪时,江面骤然宽阔,一座大山迎面缓缓移来。山体上斑驳陆离的色彩和那鬼斧神功的皱褶,构成一幅极为抽象的现代派杰作。这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九马画山。每到此处,导游便会出上一道题目:“看马郎,看马郎,看你本领有多强。看出七匹中榜眼,看出九匹状元郎!”
数不清我游过多少次漓江了。每一次我都对它投以极大的兴趣并且在它身上多花去许多的心思。首要的任务自然是数马。船在行,山在移,时间不是太从容。然而次数多了,我便也积累了一些经验。第一得把眼睛半闭。双目圆睁看得太清楚,反而容易落个不得要领。第二得尽最大的努力发掘你的想像潜力。所谓三分像七分想,胡思乱想在于此刻,也不能算是个贬义词。我自认为在这方面智商不会太差,西方现代艺术大师毕加索、达利、梵·高、高更、马蒂斯、佛莱芒克的作品,我都看过不少。从抽象中辨出具象,应该不成问题。先是顶上的那一匹,马头、马颈、马鬃、马身,可说是跃然壁上,很容易就辨认出来了,而且几乎所有的游客都不会有什么争议。从第二匹开始就有些考人了。然而我在右下方不是很困难地就看出了第二匹,尽管那精干的马头和颇为肥硕的马胸马臀有些不成比例,可那马尾巴的功能却是在淋漓尽致地发挥着。我感觉它是一匹两岁左右的童马,相当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因为它的身姿和神态分明向我传递着一种不识愁滋味的得意洋洋。在山的心腹之处,我又看出了第三匹。它似乎刚从身上卸下沉重的辕架,正忙里偷闲进行沙浴,滚得四脚朝天呢。再往下数就更难了。如果躲在灌木丛背后露出一个脑袋的也算数的话,我便看出有两匹马在一片矮树后面探头探脑,似乎在商量着要下到江边去饮水。于是,前后相加,共五匹矣。至此,我不敢再说我还看出了多少匹。尽管我熟悉唐太宗那战功赫赫的昭陵六骏,青骓、白蹄乌、特勒骠、什伐赤……我直到精疲力尽,终也没再找到对应的图像。我的确不能说我还看出了什么,假如那样的话,便是说谎。
此刻,船过山移,看马活动也就告一段落。我想,人的想像力再丰富也是有限度的,神游万仞,精务八极,再给一个钟头,看不出也就看不出了。
[JP2]我非常佩服古人。单是认定那山上的图像是马而不是龙凤麒麟之类,就很了不起。我还认为人类对诸般动物的征服中,最伟大的壮举就是征服了马。开张天岸马,豪杰人中龙。马无论形体上的雄健还是精神上的昂扬,都是别的动物难以企及的。[JP]
不能数出画山上的九匹马,我颇感羞愧。
那一年,我终于遇到了高人。
公木、柯蓝、汪曾祺、贾平凹、韦其麟、西彤、柳嘉……应漓江出版社之邀,前来参加笔会。作为东道主的我,有幸做了一次义务导游。
[JP2]船快到画山时,我便把题目出上了。文学大家们果然不同凡响,一个个面对画山,凝神屏气,驱动着漫无际涯的形象思维。[JP]
“我看出了八匹。”写出过《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和《英雄儿女》主题歌的吉林大学校长、老诗人公木先生如是说。
过了一会,中国散文诗学会会长柯蓝先生也有了答案:“我看出了九匹!”
在人们啧啧赞叹之中,我有意同大师们开个玩笑,说我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当年郭沫若先生游漓江,一下子竟看出了十三匹,并且每一匹都有名字,如冲天马、跃进马、殿后马等等。众皆开怀。
这时,汪曾祺先生闲倚船栏,怡然吸烟,一副真人不露相的模样。
我问:“汪先生,看出几匹了?”
“我呀,看出了一大群!”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七嘴八舌,竟然认定汪先生的答案恰是对了。古云,九乃数之极。个位数最大是九,十位数最大是九十九,依此类推。最后得出结论,九本身并非一个确数,泛指多也。如“九曲回肠”、“茫茫九派”、“九死未悔”等等。既然九泛指多,汪先生的“看出了一大群”便是最精妙的答案了。
高人就是高人。汪先生答案一反陈见,占尽风流。
此后,每次船过画山,我便不再具体数马,只是不经意却又胸有成竹地朝那山壁瞥上一眼,果然就是“一大群”!或动或静,形态各异。即便有一两匹破壁而飞,我也不会大惊小怪。
200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