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烧肉?(1)

论红烧肉?(1)

红烧肉是个好东西。

近年来它遭到抨击,说油水太厚,胆固醇高等等。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情绪。一看见红烧肉,我仍然要兴奋莫名,食指大动。

战争年代,**隔三差五提出要吃红烧肉,理由是“补补脑子”。我猜想,他老人家一定是想到了“润滑”二字的。齿轮上加一点油,运转起来更加顺当,明摆着的道理。现代科学也证明,脂肪有如下功能:供应能量、维系内脏、保持温度、补给维生素。人的大脑,每天都要消耗相当数量的脂肪和葡萄糖。倘若脂肪供应量不充足,不仅大脑发育受阻,运转功能滞涩,外观上看,也是面色无华,毛发枯萎,目光呆滞,形同癞猫。我们身边那些片面减肥、视红烧肉为毒药的女士先生们,十有**都呈这类症状的。

感谢我们的先人,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道美味。苏东坡当年下放黄州,写过一首类似打油诗的《食猪肉》:“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早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它取材容易,制作不难,富者肯吃了,贫者也会煮了,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还解决了猪肉尤其是五花肉滞销的问题。但我相信,在“东坡肉”之前,红烧的做法早已有了的。“慢着火,少著水”,这不是一个复杂得非要大文豪来点拨不可的问题。

大概是“刀功、作料”之类不便入诗,苏东坡没有介绍更多的要领。其实一道精美的红烧肉,做法上还有许多讲究的。首先是选料。太肥,太瘦,都不可取。以猪肚腩一带肥瘦匀称的五花肉俗称“花腩”或者“五层楼”者为上选。有的饭店在这个问题上敷衍了事,端上桌的“红烧肉”走了两个极端,要么肥肉厚度超过一寸,令食客徒增畏惧;要么瘦肉全占上风,嚼来满口木屑。这类红烧肉,视觉上首先就败了胃口。第二是刀功。红烧肉的量词应该叫“坨”而不叫“块”,四方为坨,长方为块,切成两张麻将牌并成的大小为宜。之所以强调这样的刀功,是因为要适应红烧肉在吃法上的特殊要求--整块一次满满当当塞入口中--它不兴用牙咬断分两次食。第三是配料。分作料和调料,极丰富。姜、葱、大料、桂皮、草果、精盐、胡椒、老抽、料酒、植物油、冰糖等。一碗上好的红烧肉,那里面种种配料浸淫出的种种滋味,须是融合而不对抗,含蓄而不直露,浑厚而不寡薄,凝练而不轻佻。倘若让人吃出其中某一味调料特别强烈,那就是失败。第四是器皿。自当以瓦缶为最佳。就是那种“秦人鼓之以节歌”,弄得“瓦缶齐鸣”的玩意儿。瓦缶形似覆盆,中虚而善容,是制作红烧肉的理想器皿,可惜这样东西当今不容易找到,改用砂锅、陶罐也不错。最好不要用铁锅,更不能用铝锅,切忌高压锅。分装上桌时最好是紫砂坭罐,外圆内方,显君子之风。第五是火候。中国烹饪之所以博大精深,用火乃是一绝。火分文武。取武火时,五雷齐轰,汤滚油沸;改文火时,慢工细活,备极煎熬。水要一次放足,不能中途加水,否则味道大打折扣。加之调料中有糖,极易焦煳,全程得有人守住,不能开小差。红烧肉最有看相的,是那层皮。色泽光鲜,红中带赭,半透明,用不着咬嚼,就知道它的弹性。苏东坡说“火候足时它自美”,强调一个“足”字。若还火功不足,瘦肉部分有渣倒还可以忍受,肥肉若也“滋滋”地咬出声响,谁还有能耐继续动腮呢?要知道,当今食客,最看重的,莫过“肥而不腻”四个字,达不到软糯滑爽,就是不及格。当然,火功过了头,也不对劲。且不说夹在筷子上就散了架,放进嘴里,轻轻一呡,就什么都化掉了,既缺咬劲,又无嚼头,也很扫兴的。最后,上菜的次序还有一番讲究。可以肯定,它不能第一个上。第一道就把红烧肉隆重推出,客人会疑心你想以此作为武器,腻住他的胃口。也不能上得太后,甚至不能偏后,倘若客人已有六成饱,战斗力已呈“再而衰,三而竭”的状态,此物姗姗来迟,则让人徒叹心有余而力不足矣。如果是十大碗的宴席,它的现身,当在第三至迟不能拖过第四为宜。

看看,选料讲究不偏不倚,刀功主张敦厚方正,调料必须浑然融合,形制体现外圆内方,火功强调过犹不及,上菜遵从先后有序,说红烧肉是得了中国儒家文化之真昧,也不为过的。

有生以来,我吃到的最好的红烧肉有两次。一次是在苏州,一个不起眼的小店,沿木梯上楼,楼板也是木的,支一张旧八仙桌,紫坭小圆罐一上来,色香味形,便先声夺人了。稍事咬嚼,徐徐咽下,再闭上眼睛慢慢地品鉴,几乎要萌生出一种让人窒息的敬意。啊,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东西!那天正好我们在华东一带的订货码洋也创了新高,晚上,我跟几位同仁酡红着脸,典着肚子在苏州小街上漫步,什么叫做踌躇满志,恐怕这就是了。

另一次终生难忘的吃红烧肉的经历是在国外。德国与瑞士交界的一家中国餐馆,大师傅年纪还不到四十,脸上红光闪闪,来此已有六年,挺想家的。见到我们,有说不完的家乡话。说到做菜,他极痛恨有的中国餐馆一到国外就把菜做得不中不西不伦不类,他说他做中国菜半点都不肯马虎的。我夸奖他的红烧肉做的比国内许多餐馆还要地道。他脸上也没有什么受之有愧的表情。明摆着邻桌的老外正把红烧肉吃得如醉如痴。他说老外特喜欢吃他做的中国菜。又说西餐这玩意儿最乏味,除非饿到半死,否则绝对不会吃它。我深表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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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匈随笔: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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