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教弟
在芳娘和崔氏的照料之下,七郎三日后退烧,又将养了四五日,整个人才彻底好起来。但这一病,原本胖嘟嘟的小脸儿都瘦了下去,眼睛也没了往日的光彩。
他醒来时便要乳母,崔氏哄他乳母因照顾他自己累病了,暂时不能进来。他信了崔氏的话,可等到他彻底好了,见乳母还没来,顿时闷闷不乐。
崔氏的全部心神都在他身上,见他如此不乐,忙问怎么了。七郎就要乳母,崔氏一愣,面上显出踟蹰之色。
七郎这几日因生病,众人都对他小心翼翼,万事都很迁就他。他便有些生出骄娇二气来,此时见母亲面色犹豫,就开始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不停的哭叫道:“我要乳母,我要乳母……”
崔氏忙拿伽罗做得拨浪鼓来哄他,却被他一巴掌拍打在地上。恰巧伽罗来此,远远地就听到他的哭声,加快脚步走进来,冷不防一脚踩在拨浪鼓上。她脚上只穿了一双白罗卷草纹的足衣,顿时被膈得生疼,不免“嘶”声后退了一步。
七郎看到自己闯了祸,顿时吓得噤了声,但也只是一时,然后又开始哭叫,只声音小了些。边哭边从眼睑底下偷偷打量伽罗,见伽罗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崔氏让人捡起拨浪鼓,问伽罗:“可曾受伤?”
伽罗摇头,走到七郎面前,神情严肃:“七郎怎么了?”
崔氏叹道:“七郎想他乳母了。”
七郎原本已然停止了哭叫,头垂得低低的,可感觉母亲并没有责罚自己的意思,又抬起头,望着伽罗说:“阿姊,我要乳母。”
伽罗还未开口,崔氏就哄他:“七郎乖,乳母的身子还没好全,暂时不能来看你,等她好利索了,再进来可好?”
七郎又哭了:“不,我现在就要乳母,我要乳母……”
崔氏急得额上冒汗,却听伽罗冷淡的声音传来:“你的乳母不会来了。”话音一落,室内徒然安静,连崔氏都惊讶的看着她,眼里带着些许责备。
伽罗并不理会母亲的目光,而是居高临下望着坐在矮榻上的七郎,七郎呆呆的看着她,缩在了崔氏怀中。
崔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伽罗忽然高声制止:“母亲!”不必多言,崔氏就微微的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七郎的后背,起身离开内室,并一干奴婢也跟着鱼贯而出。
室内只剩下姐弟二人,一站一坐,互相望着对方。
许久,七郎鼓起勇气,问道:“乳母、乳母她为何不会再回来了?”
伽罗暗暗点头,若七郎迫于她的压力不敢则声,她反倒要失望了。见七郎还能与她说话,她便回答道:“因为她做错了事。”
七郎一呆:“乳母做错了何事?”
“她使你置于危险之中,便是错事。”
七郎仍旧呆呆的,似乎不明白什么是“置于危险之中”。伽罗没法给他解释,这个世界的孩子很容易夭折,有时候一场小小的风寒感冒都有可能夺去一个孩子的性命。而乳母却为了一己之私就让七郎遭受病痛,甚至死亡的威胁,自然是留不得的。
可伽罗不能说,她只能说:“她忘了自己的职责,没有好好照料你,让你生病,就是让你处在危险的境地。因此,为了惩罚她的过错,父亲将她赶出府去。”
“可是、可是……”七郎想说,自己生病,谁也不想啊,怎能责怪乳母呢?
伽罗轻叹一声,坐到他身侧,温和的摸摸他的头,说道:“每个人存于世间,都有自己的职责和义务。就比如你,你现在还是孩子,你的职责就是吃好睡好,养好身体;等过些日子你要进学,那时候的职责就是读书明理,孝敬长辈;再过些时候,你长大了,学好了本领,为父亲建功立业,友爱姊妹;等你成亲之后,那便又是一番职责了。”
顿了顿,她想起在般若寺乳母见到那条蛇却把七郎推到自己面前时的情景,她的语调就带了丝严厉,道:“你记着,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有些错是不能犯的,因为再也没有改正的机会。就像你的乳母,她一辈子的职责就是护你周全,可是她做不到,若不幸因她的过失让你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是死也不能抵消她的过错!防微杜渐,她必须被赶走,这样,以后照料你的人,才会加倍小心,不会再让你处于险境。”
七郎还小,兴许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他不能完全听懂。但至少,他听懂了犯错就要被惩罚,而有些事是不能犯错的。
“那么,阿姊,哪些错犯了可以改,哪些错是不能犯的呢?”这孩子到聪明,这么快就学会反问了。
伽罗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你要读书之后才知道的了,人从书中乖,读了书就会明理,吸取前人的教训,不要再做幼稚的事,不要再发无谓的脾气。”
说得七郎面色泛红,垂首说道:“对不起,阿姊,我不该乱发脾气。”
“阿姊不怪你,但你要和阿娘道歉,阿娘日夜照料你,本已很累了。你还为了一个奴仆对阿娘发脾气,这就是你错了。”
七郎立马跳下矮榻,朗声说道:“我这就去和阿娘道歉,并且,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了!”
伽罗也起身牵住他的手:“一起去吧!”
一直在门外窗下听着的崔氏长长的松了口气,一旁的福娘笑着说道:“夫人不必担心了,七娘子做事极有分寸,七郎君也是能听进人言的好孩子。”
崔氏却皱起了眉头,没说什么就回到自己的正堂。
傍晚,独孤信回来的比往常略早了一些,崔氏侍奉他更衣。他见崔氏眉头紧锁的样子,问道:“夫人在忧愁什么?可是七郎的身体?”
崔氏忙道:“七郎已然大好了,妾担心的是伽罗。”
“伽罗?”
崔氏点头,将自己下午在七郎门外听到的话告知独孤信,然后叹道:“伽罗不过才九岁,就能说出这番话来,妾十分忧虑,觉得这并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能讲出的道理。”
独孤信听了却十分欢喜,大笑道:“这有什么?真不愧是我独孤信的女儿,独孤家重振家声,大约要依靠她了。”
崔氏惶恐道:“郎主怎能对伽罗寄予如此厚望呢?她是女子,以后要嫁人的,妾只盼望她夫妻和睦,能安于内室相夫教子罢了。”
独孤信默然,片刻后方道:“伽罗自幼早慧,虽是女子,但我们鲜卑女子也能支应门庭。若只让她相夫教子,未免太过屈才了。”
崔氏长于汉人世族,对鲜卑文化也略知一二,独孤信能看重伽罗是好事,可是却把她当做男儿教养,又另她不安。但对于郎主的话,她素来唯有听从,从不拂逆,因此便没有多言。
独孤信换上家常衣衫,决定前去看望伽罗。
伽罗正站在廊下,脊背挺直,眸色深沉的望着天际的最后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