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二手书店
继卫生间递纸的白骨手之后,梅除夕先后在家目睹了突然漂浮的铅笔、自己滑下桌面摔碎的水杯,在单位目睹了白板上莫名消失的字迹等一系列超自然事件;补习班的孩子们开始谣传,梅老师的身后总是飘着一个没有脚的小姐姐,穿着绿色的衣裙,梳着两个丫髻,说得有模有样的,仿佛大家都见到过似的。
有家长听到了孩子们的谣言,纷纷打电话质问校长。为了避免生源的流失,人事部立刻约谈了梅除夕,提前下发这个月的开支,并退还了入职时押下的半个月工资,请梅老师另寻高就,反正不过只是一个助教而已。
梅除夕就这么一脸懵逼地被炒了鱿鱼。
他毕业之后没能考到教师编,四处打了几个月的零工,才得到一位学长的推荐,去一家教育机构给人家当助教,手头虽然算不上宽裕,但也算不上紧巴。作为一条咸鱼,梅除夕的社交活动频率趋近于零,偶尔和老同学聚餐,也是在大排档那种低消费的地方;他不爱运动鞋,也不喜欢玩键盘,除了吃饭交通房租和电话费,余下的钱多半都搭进了展览馆东门外的那家二手书店,淘换成了杂七杂八的旧书。
按照他室友周伟的说法,这人把该通宵泡吧花式泡妞的时间都荒废在故纸堆里了,过的就是个苦行僧的日子。
然而梅除夕现在不得不忍痛和他的故纸堆说再见。他入职不满两年,失业险还没有生效,在找到正经工作前都要靠存折过日子;可眼看着半年的房租马上到期,工作又没了,而之前存下的房租钱还差一部分,还要留些钱作失业后的生活费,刚拿到手的工资根本不够用。梅除夕不好意思跟家里打电话要钱,只好琢磨着,先把自己的书抵押回二手书店,等重新找到工作了,再赎回来。
他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把书柜里那堆上至明清下到民国的旧书仔细清点了一遍,留下实在舍不得的,然后码进两口拉杆箱里,坐上了开往展览馆方向的公交。
展览馆东门外边有座桥,桥南头是一条花鸟鱼虫古玩街,当地人称南津桥市场,二手书店就挤在沿街大大小小的店铺之间。天气还没冷下来的时候,这条街上摆满了地摊,十分热闹;然而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天上又开始往下飘雪花,街面上只有梅除夕一个人走动,就冷清得很。书店的门楣上悬着块灯牌,白纸牌面上用墨笔写着“枕闲”两个行楷大字,挨着隔壁文物商店古香古色的黑地儿绿漆匾,倒也不显得十分突兀。
他艰难地推开那扇结满冰花的玻璃门,就看见一只膘肥体壮的狸花猫翻出肚皮躺在收银台上,毛茸茸的颈子上挂着淘宝十九块九的布艺铃铛。它懒洋洋摊开四爪,一条黝黑的斑纹自头顶贯穿到尾巴尖,大毛尾巴从台面上耷拉下来,一晃一晃的,给人一种想扑上去埋毛狂吸的冲动。听到声响,金箔珠子似的猫眼睁开条缝,暼见是梅除夕进门,狸花龇牙咧嘴地打了一个呵欠,翻起身蹲坐着,后爪爪抬起,踹了三下铃铛,而后快速蹬挠起自己的下巴,发出甜腻娇气的嗷呜声。
铃音响起,书架间便匆匆走出来一个穿着竹青色长衫的少妇。她手里捧一本书,还拿着一柄放大镜,正是二手书店的老板娘余显桢。那猫见老板娘走过来,两只后爪交替踩了踩,身形矫健地起跳,稳稳当当落在余显桢的肩头,把自己盘成一条毛围脖。
这狸花目测得有七、八斤,可老板娘的身形竟也没晃动一下,仿佛落到自己肩上的,真的只是条毛茸茸的围脖,而不是一只强壮的成年“田园虎”。
梅除夕时常光顾二手书店,以前却从来都没见过这只猫;但他就是隐约有种感觉,无论从外貌上来说,还是从粘人且护食的姿态上来讲,这猫都令他十分的眼熟。
见是梅除夕,余显桢的眼底划过一抹诧异,随即这抹诧异便释于了然之中,笑意盈盈地招呼道:“梅老师又来看书啦?”
不是来看书的,是来卖书的。梅除夕有一点尴尬,十分拘谨地讲明了来意。没想到余显桢十分爽快地便同意了,支使毛围脖上二楼把老板叫下来。狸花喵了两声,显得十分不情愿,可还是拧着肉拽拽的毛屁股,轻巧地跃上了二楼。
梅除夕提着一大一小两口拉杆箱,叹为观止:“这猫可真听话。”
余显桢一边把书和放大镜放到收银台上,一边答道:“有外人的时候扮乖,没外人的时候且皮着呢,上蹿下跳,跟个土匪似的。”
就算余大姐满脸嫌弃的模样,但是从言辞间还是能听出来,她和这猫的感情十分不错。梅除夕一直都很喜欢喵星人,无奈以他的经济水准,没条件让毛孩子吃好住好,再加上还是跟人合租,于是就一直维持着云吸猫的状态。这次看见余大姐养着这么油光水滑的一条猫,心里可以说是肥肠羡慕了,且有点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摸一把:“它叫什么名字?”
“名字?”老板娘刚从柜台底下抽出本账簿来,掸着上面的灰,闻言楞了一下,随后促狭地笑道,“他叫兔崽子。”
年轻的书店老板正整理着毛衣外翻出来的衬衫领子,迈着小方步,一阶一阶往楼下走,听到“兔崽子”三个字儿就是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栽下来,幸好梅除夕正缠着老板娘打听养猫需要做的准备,俩人都没看见他这幅失态的模样。
老板娘的丈夫姓祁,叫祁衍之,人随其名,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股子陈年的风雅,像是卷保存妥当的旧书,历久弥新。祁老板向来办事办得地道,不论接人还是待物,均是有板有眼不慌不忙;所以尽管他看起来面嫩,却已然很有些老掌柜的味道,在这条街上名声极好。
因为店里这时候没别的客人,祁衍之便搬出一口樟木箱子,当着梅除夕的面,数出一本书,报过书名,顺手就摞进了箱子里。而他每报出一个书名,老板娘便提笔在那账簿上记下了相应的价格,二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清点完了书籍,祁衍之扫一眼那列数字,心底大概估摸出了一个数字,锁上那檀木箱子的盖子,再把钥匙递给梅除夕:“现金还是转账?”
“转账吧。”梅除夕接过钥匙,看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拉杆箱,内心颇有些复杂。这些书,是他从大一到现在一册一册攒下来的——为了其中几本,他还啃过一个月食堂五毛钱的馒头。
而几乎是把那钥匙扣到钱夹里的同时,手机便响起了到账提示音。他诧异地打开App,证实那机械甜美的提示音并非系统故障,顿时愈发地吃惊了。
显然,那个数字远高于他的心理预期。
祁老板拎着手机,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有意无意地开始往老板娘身边蹭:“凑个整数好记账,都是老熟人,就不算你利息了,拢共给你分六期,明年三月开始还款,等余款付清了你再把书领回去……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
简直是在蓄意扶贫一样。
梅除夕千恩万谢地从二手书店出来时,雪已经小了一点,天空却阴沉得越发厉害,乌云堆积在一起,好似随时要倾倒下来一般,路上铺了一层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好在他出来之前,余大姐帮他把小一码的拉杆箱套进了大箱子的里面,走起来倒也不怎么费劲儿了。
他一边闷头往公交车站走,一边对自己的未来进行了规划:先打几份零工,同时向本市几家小一点的教育机构投简历……过年的时候就先不回老家了吧,来回车费就起码三百多,回去了还要带礼物,而且他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失业的事情……
……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站台?
猝然停住脚步,梅除夕抬起了头,警惕四顾。
他还在南津桥街上,雪下得又有些大了,两旁的店铺皆为黑雾所弥漫。
而此时,二手书店里,余显桢坐在收银台后面,拿着放大镜,继续看她那本没看完的书。祁老板见没什么顾客,索性单把耳朵和尾巴显了型,扯松白衬衫的领口,露出锁骨的轮廓,贴着老板娘的膝盖坐下来。大毛尾巴试探性晃了两下,判断出老板娘正专注地看着书,注意不到他的小动作后,祁衍之偷偷摸摸把尾巴伸到裙摆里,腻腻歪歪地去勾那百褶裙底下的小腿。
余显桢面不改色地翻过一页,左手滑下去,揪住了祁衍之命运的后衣领。
被抓包的人形大猫丝毫不怂,干脆试图把整个脑袋都拱进老板娘的怀里;老板娘的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左手却松开了他的衣领,并揉了揉大猫又细又软的头发……
啪。
正沉浸于温柔乡的祁老板一脸懵逼被丢到了地上,委屈地仰起面孔,看着突然站起来的老板娘。
余显桢下意识捻起自己手腕上的流珠,沉声道:“外面出事了。”
人形大猫只能认命地爬起来,侧过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
随后,一道柔和的冷光闪过,祁衍之像被阳光晒久了的雪人似的,连人带衣服塌成一瘫,衣摆底下拱出个圆滚滚的猫脑袋,呲着雪白的尖牙,作恶猫咆哮状:“这小子是特喵的八字轻吗???怎么什么破事儿都能摊得上!”
说着后爪一蹬便要跳出去,结果半空中被老板娘捞进了怀里,大猫金澄澄的圆眼睛不解地望向余显桢,毛爪子倒是很诚实地抱住了老板娘的胳膊。
“我们用不着跟着瞎折腾了。”老板娘冷笑一声,“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