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老鸹窝 第1章 老疯子和老刘奶奶
赵大牙的女人老疯子光着脊梁在村子里来来回回地骂着些很多人都听不懂的话,对于她来说,今天没有光着屁股,很不正常。平日里赵大牙没辙儿,出工的时候总是一根绳子把她捆绑在床腿上,房门再从外面上锁。尽管赵大牙如此,老疯子时常还是会莫名其妙地从屋里跑出来,光着屁股在整个村子里来回地乱转悠,嘴里也总是重复着骂那几句人们已经听得习惯却又不能完全听懂的话。她这样光着屁股在村子里乱跑,曾经有好心的邻人试图想把她弄到屋子里去,免得她这样没有羞耻地在那些不用出工的孩子面前晃来晃去,偶尔还会做出些不能见人的动作。老疯子立马就对这人瞪着两眼,手里武武扎扎拿起棍子啥的就往这个人身上收拾。邻人怕了,这样的疯子手里没有个轻重,手里的棍子也没有个眼色,万一给她招呼到了身上,那可不是轻来轻去地挠痒,说不准还会给她招呼出头破皮开。老疯子招呼出来的头破皮开,你又说不出委屈,她是疯子,谁要你惹她了?打那之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谁去管老疯子了,任凭她在村子里前后左右地乱跑,前后左右地骂,只要她不跑出村子就成。一旦她跑出了村子,光着身子倒还不说,疯疯癫癫的他没个记性,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道往回回。去年有一天,害得整个村子里的人收工之后,屁股还没有沾地就都出去找她了,耽误了生产队一个下午没有出工,才把她从几里路之外的一个山泡子上找回来。
原初,老疯子并不疯,很正常的一个人,也就是自打前几年大儿子得了急病死了之后,整个人一下子就疯了,她的嘴里也就开始整天不停地骂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脏话。
老疯子两嘴角噗噗嗤嗤地冒着白沫,胸前两个向下耷拉着的干瘪了的大奶子像两个空布袋一样晃来晃去。她是个疯子,并不在意这样的不雅,何况有时村子里还有些不是疯子的娘们也会这样光着膀子在村子里走动。她一手提着用布条儿拧成的裤腰带,一手在半空里上一划拉下一划拉左一点右一指地重复着那几句谁也摸不着头脑的骂人的话。跟在她身旁的几个孩子高一声低一声地跟着她的骂声起哄。老疯子也会偶尔回头对这几个孩子瞪上一阵眼,嘴巴咕嘟着不知是在怪罪这些孩子什么。孩子们习惯了老疯子对他们这样的发怒,也就不怎么害怕,仍旧围着老疯子前后左右蹦跳着起哄叫嚷。老疯子或许明白了她的发怒并不能让身旁的这些孩子停下来围着她叫嚷起哄,马上脸上现出了很古怪的笑来,竟然褪下裤子蹲下来在这些孩子面前嗤嗤啦啦地撒起尿来。几个大约没有见过稀罕的孩子居然也蹲下身子,歪着头看老疯子撒尿,还有个孩子用手指着老疯子撒尿的地方鬼着脸向旁边的孩子不怀好意地笑。
老疯子撒完尿,裤子不提就站起身来,顿时,精精光光的下半身又完全暴露在这些孩子面前。这些孩子又是一阵高声叫嚷起哄,叫嚷着说老疯子那儿的毛真黑。
“老疯子又在外面疯了吧?这赵大牙也是,怎么就不把她关得安稳结实了呢?这疯子万一再疯出村子,又要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忙着去到处找了。”可能是孩子们的叫嚷惊动了在家坐月子的陈二嫂子,她对来家里帮忙洗屎布尿片的五保户老刘奶奶说,“老疯子整天这样也不是个法子,可也没有啥子办法,赵大牙要去田地里挣工分,就连他们家才十几岁还是玩孩儿的二嘎子,也半个劳力半个工地下地干活了,家里还有谁看她管她呀。”
老刘奶奶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说:“咱这都是靠工分吃饭的庄户人家,不挣工分吃不上饭呀。”
“村子里也够对得起赵大牙他们这一家了,老疯子疯了之后,每天还给她记上半个工,算是对赵大牙他们这一家的照顾帮衬了。咱这庄户人家其他也没有别的法子。”陈二嫂子在床上欠了一下身子,屁股上安了磨轴一样一转悠,两腿就拎下了床。
“你这是要去干啥呀?还没有满月,不能去外面遭了凉气。”老刘奶奶见陈二嫂子要下床的样子,忙招呼着警告说。
“我想出去看看老疯子,该不会是孩子们又跟她咋的了。”这是陈二嫂子第四次坐月子了,这月子里的女人该做啥,该当心啥子,她心里当然很明白。不过,生身在这样的庄户人家,身子也娇贵不起来,等满月了就要下地干活挣工分。虽说这孩子才生下来两天,肚子里还时不时地还会疼上一阵,头还有些晕眩,可这样的疼、这样的晕眩对于这庄户人家的女人算不了是啥事儿。她从床上下来,拖沓着两只破布鞋就往外走。
“不行,不行,不行,你不能出去!”老刘奶奶扭着小脚紧赶了两步,一把拉住了陈二嫂子,“你在屋里呆着,我出去看看去。”
老刘奶奶拉住了陈二嫂子,就扭着小脚出了门。
围着老疯子的几个孩子仍旧蹦跳着叫嚷起哄,老刘奶奶远远地瞅见光着身子的老疯子,嘴里跑着风对那几个孩子骂了起来:“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干啥呢?去,去,去……”
老刘奶奶的骂声让那几个围着老疯子的孩子一下子都没了声音,他们怔怔地看了老刘奶奶一阵,呼啦一下子全都跑了。
老疯子见几个孩子跑了,古怪地看着散开的孩子发笑。
老刘奶奶一拧一扭地来到老疯子跟前,哄孩子似的冲着老疯子瞪着眼鼓着嘴说了一句:“看你,这样光着身子像个啥子?”
老疯子冲着老刘奶奶傻呵呵地一笑,竟然弯下腰提起了掉在脚脖子上的裤子。
“咱赶紧回去找个褂子穿上,你看你这样还光着个膀子,也不知道个羞丑。”老刘奶奶仍旧像责怪一个孩子似的瞅着老疯子。
老疯子提起裤子,胡乱地把裤腰带系成了一个疙瘩,算是把裤子系紧了。
老刘奶奶见老疯子对自己没有发疯的意思,就扭动着两只小脚靠近了老疯子。
老疯子胡乱地系好裤腰带之后,站在那儿冲着老刘奶奶炫功似的傻笑着。
老刘奶奶来到老疯子跟前,弯下腰把老疯子系成疙瘩的裤腰带解开了,又重新给像模像样地系上了,然后扯着老疯子的一只胳膊往赵大牙家去了。
在老刘奶奶扯着老疯子快要到了赵大牙他们家时,老疯子忽然站下来不走了,整个身子往后退着要挣脱老刘奶奶的手。
老刘奶奶年纪大了,力气远不如老疯子整壮。再说了,她那两只小脚也扎不稳脚跟,经不住老疯子的晃荡。就这样,经老疯子一阵子晃荡,她一个跟头摔了个狗啃屎式的马趴。
年轻人摔个跟头,倒没有啥子打紧的事儿,大不了身上疼上一阵。摔得要紧的,也就是多在地上憋会儿的气儿能把摔出的疼痛给顶回去,也就没啥子事儿了。但是,像刘老奶奶上了年纪的老人,哪怕是轻轻地摔个跟头,也可能会让老人肢残头破,甚至会让老人丧命。
老刘奶奶摔倒在地上之后,抬头看了一眼老疯子,那眼神几分的埋怨几分怪罪,很快,她抬起的头又垂到了地上,浑身哆嗦了一阵,两条胳膊胡乱地伸了伸,两条又细又瘦的腿蹬了几下,整个身子就酥软着不动了。
老疯子见老刘奶奶在地上这样哆嗦着伸胳膊蹬腿的,脸上一阵痴痴地傻笑。等她见老刘奶奶不动了,竟然蹲下身子用手试探着去扒拉老刘奶奶的头脸。她先是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在老刘奶奶的头上摸了一下,很快又把手蜷了回来。她瞅着老刘奶奶没啥动静,大了胆子似的又伸出手去摸着老刘奶奶的脸。
老刘奶奶的头脸依旧没有啥子知觉地给老疯子扒拉动了几下。
老疯子见老刘奶奶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就瞪大着两眼低下头凑近了老刘奶奶。顿时,她神智清晰了一样一个惊恐,立即站起身来狂奔着向村外跑去,一边跑,嘴里还吱哩哇啦地嚎叫着人们仍旧听不懂的话。
老刘奶奶死了。
人们一直琢磨不透她老人家是咋的死的。倒是陈二嫂子说了老刘奶奶从他们家出去看老疯子的事儿,可人们并没有在老刘奶奶的身上发现什么受伤的地方,这就断定了老刘奶奶不是老疯子打死的。生产队长马老二在老刘奶奶尸体前转了两圈,琢磨了半天,很伤心地说了一句:“老刘奶奶年纪大了,这是摔跟头摔死的。”
人们听了马老二的话,都紧盯着他们的头人马老二。
马老二心里清楚,这是人们在用这样的眼神追问自己老刘奶奶的后事儿该咋地个办法。
老刘奶奶是村子里五保户,膝下无儿无女,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老刘奶奶是讨饭进了这个村子的。那是刚解放后的不几年,她进村子的时候,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刚进得村子,就躺倒在了村子里了。有经验的人们一看她那种情景,知道她是要生孩子了,就七手八脚地把她弄到一个庵棚里,几个娘们儿忙前忙后地帮着她生孩子。孩子生下来了,竟然是个死胎。尽管她生下的是个死孩子,但也是坐月子,身子骨虚脱。村子里的人就劝她先在那个庵棚里坐月子,等身子骨恢复了再出去讨饭。村子里的人家就这样你家一口水他家一口饭帮着她过了那个月子。月子过去了,她竟然跟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们商量说就在这个村子里不走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碰头一捉议,觉得她一个女人家出去讨饭活命也不容易,就答应把她留在了村子里。打那之后,她就跟着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一道出工下地挣工分过日子。有人背后嘀咕着说她是不是有啥子背景逃出来讨饭的,老生产队长一瞪眼说,一个女人家能有啥子背景,就是有背景,她一个女人在这个村子里也翻不出啥子浪花来。后来,有几个长嘴的娘们儿试探着打听她的来路,她就是摇头一笑,说自己的男人死了。人们再想打听别的啥子,她就是摇头笑着不说话了。长嘴的娘们儿们见打听不出啥子来,也就不再打听了。就这样,她在这个村子里定了下来,直到今天她死了,人们仍不知道她的身世。老刘奶奶在村子里安顿下来之后,有好心的人家见她一个女人家落单,就捯饬着想给她找个男人嫁了。她摇头一笑,说这个叫老鸹窝的村子就是她的新婆家,哪儿也不嫁了。后来,老刘奶奶老了,生产队见她不能跟着村里的青壮劳力风里雨里忙活了,新一代的生产队领导班子开了一个会,说不管咋的,老刘奶奶为这个村子出了不少的力气流了不少的汗,捉议着就让她做了五保户,她的吃穿住用都由生产队负责了。
虽说马老二是这个村子里的生产队队长,但对老刘奶奶的后事儿,他也不能一把大拿地决定该咋样操持,不过,先把老刘奶奶的尸体弄回到她住的那间公家的废芋窖里,他还是当时能够拍板。人们得到马老二的这个拍板答复,就用一辆架子车把老刘奶奶的尸体拉进了那间很大的废芋窖。
生产队的领导班子一碰头,都说老刘奶奶的丧事儿让马老二看着办吧。这么多年来,老刘奶奶在这个村子里没落啥子闲话,平日里得闲了还会帮着很多的人家做些帮手的活儿,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一直也没有拿她当外来的人待。老刘奶奶现在没了,丧事儿要办得像个样子。
马老二一拍腿,决定整个生产队停工三天,一起操办老刘奶奶的后事儿,等把老刘奶奶入土为安了,再集体出工。
领导班子沉默了一阵,停工三天,那是要误了不少的农事儿的呀!
马老二见领导班子不说话了,看着他们要他们说个操办的法子。
说是生产队领导班子,其实就四个人,马老二是队长,赵长脸是副队长,老会计耿老三,妇女队长陈二嫂子正在坐月子,也就缺席了这次的领导班子的碰头会。
赵长脸抬头看着马老二,张着嘴巴想说啥子,还是没说出来,停了半天,他才吐出了一句话:“就这样办吧,耽误就耽误了!”
老会计耿老三在平日里的碰头会上就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次他一样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两个队长决定了,就按着两个队长的决定办吧。
生产队领导班子的碰头会刚要散会,赵大牙和他的儿子二嘎子哭丧着脸匆匆忙忙地找过来了,说老疯子不见了,整个村子都找遍了,也没有见个踪影。
马老二没有征求赵长脸和老会计的意见,当即决定要赵长脸带上村子里的一大部分老少爷们儿们去找老疯子,自己留下来带一些老少爷们儿们操办老刘奶奶的丧事儿。
赵长脸没话说,就依着马老二的意思领上一拨儿老少爷们儿们去找老疯子。于公来说,他马老二应该这样当即拍板,于私来说,老疯子是他们赵家的女人,更应该由他牵头带人出去找。
就这样,整个老鸹窝的老少爷们儿们分成了两拨,一拨由马老二指挥着操办老刘奶奶的丧事儿,一拨由赵长脸带着走出村子去找老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