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无人知(7)

序:《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无人知(7)

所以张爱玲对苏青的认同就显得格外难得——虽然从表面上看,两位女作家也并非同类。张爱玲是冷的,苏青是热的。张爱玲于世始终是有距离的,苏青于世事是毫无遮拦的。张爱玲单身,无子女,苏青是儿女成群的。张爱玲的生活基本上还算是“干脆利落”的——即使和胡兰成一节打些折扣,最后也是她提出分手,不再往来——她没有自找那些“无数的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而苏青,却似乎正是这样(我从苏青的自传体小说中猜的)。

这样一个女人,张爱玲怎么会喜欢?虽然在写作上她们有相通之处——都是个人化的、女性化的(原色的中国的女性,而不是经过革命潮流冲刷过的女性)。苏青说过:张爱玲的文章中没有一个人是像自己的。张爱玲记下了这句话——这就是说,她承认还有一种人是不在她冷静透析的人性之内的。还有一种人是她无法轻松调侃的。他们没有一般人“不明不白,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只是没有好结果而已。也许这些人心内的某些东西和她是相通的,她若不小心,他们就是样版。所以她必须冷静无情,不动声色,看着苏青忙下忙下,她只是提醒自己要“心中有数”,“我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现在有很多张迷,却少有苏迷,我总觉得,懂张爱玲而不懂苏青,还不是真的懂张爱玲。

苏青的一些事、一些苦,倒是别人先知,再传到张爱玲那里。苏青是个“兴兴轰轰”的人,也许对她来说,张爱玲是太冷淡了。另外,苏青忙。为子女,为亲友,为其他相干或不相干的人……忙了一辈子,结局却还是满身伤痕,孤单地死。和苏青相反,张爱玲自始至终都极度地“当心我自己”,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至少从表面上。如果她和苏青是姐妹,一如一个家庭里,我的朋友说过,小女儿总是比上面的姐姐们聪明。她从她们的经历中看到太多,她无须再吃那些苦,就避免了许多错误。

这是在张爱玲的生命中经过的女人。

至于男人——不多,我们都知道的,她的父亲,还有胡兰成,都形象鲜明。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怯怯的影,不声不响,一个小的男孩,他是被忽视的,他的一生都是被忽视的,他有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他是张爱玲的弟弟,相同的血缘,在相同的家庭中成长,他们曾一起经历一切:

……(父母)剧烈地吵着,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作声。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张爱玲的母亲像拐卖人口一样把张爱玲弄出去上学,不仅使她有了实现“天才梦”的机会,也使她避离了那个有继母和鸦片的可怕的家境。但是,“她从来没有干涉我弟弟的教育,以为一个独子,总不会不给他受教育。不料只在家中延师教读。”

“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那么贵。”父亲跟继母在烟铺上对卧着说。

在《茉莉香片》这篇小说里,张爱玲写了一个自旧家庭的缝隙中挣扎生长起来的,有些畸形的孩子。她一定想起了她弟弟吧。她毕竟是牵挂他的。

弟弟四书五经读到“书经”都背完了才进学校,中学没念完就去找事做了。

张爱玲不堪虐待,从家中出走——她有几次决定命运的出走。决定命运是需要智慧和勇气的,她做到了。

她去了母亲那里。有一天,弟弟也抱着一双报纸包的篮球鞋去了,却没有被收留。她的母亲只能负担得起一个人的教养费。

后来他哭了。张爱玲也哭了。

他还是回去了,带着那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

每次读到这些话,我都痛不能忍,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从前,好让我去帮助那个无辜的少年——在那时,没有人朝他伸手。张爱玲也无能为力。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命运是无能为力的,即使他是她的弟弟。她所能顾的只有她自己,在乱世中一定要拔节而出,否则便是下沉。

也许因为女人的生命力总是旺盛些。张爱玲的书里,女人的生命力总是旺盛些。也许只是命。她果然拔节而出,而他却沉了下去。只有《对照记》中那张可爱的童年小照,大眼睛,长睫毛,不知世事,微微地笑。

我的心痛也会平息。当我合上这卷书的时候,穿过岁月照亮过往的光熄灭了,没有了张爱玲,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已经像影子一样消失了,一如过去的所有被忘记了名字的人们,一如他们从来不曾来到人间。

(本文写于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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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红楼梦》更亲切的人生回声:张爱玲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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