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总把人物写死的作家(6)
除我们见面那天,木耳谈了点十三楼和土镇的事外,此后他似乎不再对长篇小说之外的任何话题感兴趣。我想了很多有意思的话题,刚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截断了——他的话永远离不开他的那些短命的长篇小说,语气也永远是悲伤的、愤怒的、激昂的。他愿意花三五个小时来讲述他的一部短命的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和奇特构想,用一个晚上来阐述他小说中某个早已离奇死亡的人物的性格表现……我除了佯作倾听状别无选择。
薛玉惊愕地说她从来没见过木耳有这么多话。在她的印象中,木耳很多时候成天不言不语,如同哑巴一样生活。她很诧异,觉得我一定是使了什么魔法,打开了木耳封闭了这么多年的话匣子。我说那是因为他孤独。薛玉说你就不孤独吗?我说我们一样。
薛玉递给我一支笔,说,帮我个忙,帮我给这些纸货写上些祝福的话。我拿了笔坐在薛玉身旁,却不知道该往上写什么。
你就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嘛,还可以写吉祥如意、日进斗金……多着了,未必你这个大诗人的肚皮里还没好词吗?薛玉说。
我说这些话都是阳间里用的,下面也时兴吗?像寿比南山这样的话,他们都死了,还有什么寿不寿的?
薛玉笑起来,在我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你啊,书念傻了不是,阳间叫阳寿,阴间叫冥寿,也都是有生有死的。见我不解,她继续说道,阳间里的生就是阴间里的死,阳间里的死就是阴间里的生。阳间多一个人阴间就少一个人,阴间多一个人阳间就少一个人,你还不懂么?
薛玉喋喋不休解释的时候,我就看着她,看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我情不自禁地说,嗨,我真在哪里见过你。
这时候木耳从里屋出来了,身后跟着那个病人。我从木耳的脸上看出了他的不悦,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凳子从薛玉的簸箕旁往后面挪了挪。
除谈论他的长篇小说之外,木耳还很用心地陪我喝酒,每天两顿。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我就觉得烦闷了,难以忍受屋子里弥漫的潮湿的霉味,而且我也觉得我必须离开了,再待在这里,直觉告诉我会出事——也就是男女间的那点儿事,和薛玉。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薛玉对我的吸引,而她呢,也犹如一朵盛开的花儿,等待我就像等待一只蜜蜂那般迫切,似乎只要一个眼神,我们就可以敲定接下来可以发生的一切。我当然清楚薛玉在木耳心中的地位和分量,他守候着她,就像一只老狗守候着它心爱的骨头,谁要多瞧上一眼,它就会露出锋利的牙齿发出威胁的呜咽。我想回我熟悉的爱城,释放我那些被薛玉激发出来的丰溢的黏稠的荷尔蒙。
木耳没有挽留,他说你明天早上走吧。
这天晚上薛玉做了很多菜,还去买了不少酒回来,特别换了三个大酒杯。
三杯酒下肚,我的心情突然变得难受起来。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木耳这天晚上很沉默,他默默地小口啜着酒,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说,来,木耳,我敬你一杯。木耳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了。我说这些日子一直听你说,今天晚上我还是说说我吧,我可能只活得到三十八岁。木耳惊异地看着我。我说,真的,我不会跟你说假话,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听说了你的故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想你是个啥样的人,想咱们见面后的情景,我很孤独,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