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总把人物写死的作家(9)
除了膝盖骨脱臼,我身上其他地方的伤都只伤及皮肉,并未动到筋骨。木耳给我弄了些药,还弄了半坛子酒,说是药酒,喝了对身体好,叫我想喝了就喝。那两天我一直处在酣醉中,那一幕幕受辱的情形时刻都在脑海里涌现,挥之不去。我对自己充满了怨恨,抡起巴掌一遍遍地打自己。那两个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噩梦。梦里我被脱光了衣裳,一个家伙拿着根棍子不停地拨弄我的胯下,发出阵阵嗤笑声。我努力仰头,想要看清楚这个家伙的面孔,可是我的脖子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第一次感到有尊严的死是多么难得。每次噩梦醒来,我都因为害怕而浑身冷汗。一片冰凉中,我多么期望将来的死亡是有尊严的啊。我竟然尝试着开始理解我的父亲了……
就在我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照常是类似的噩梦——死亡前的羞辱。当我及时从梦中醒来,我看见了一把雪亮的刀。木耳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菜刀坐在我的床头。雪亮的刀子在他手里晃动,他像是端着一面明晃晃的镜子,荡漾起满屋的寒光。我看着他,问,你要干吗?木耳的目光从雪亮的菜刀上飘移到我脸上,冷冰冰地说,杀人!我坐起来,问,你要杀哪个?
木耳暼了我一眼,问,你是不是真的三十八岁就要死?我说是。木耳又问,你今年多大岁数?我说了。木耳猛地一挥手,把菜刀砰地劈在一旁的床头柜上,震得刀柄嗡嗡直响,他探着脑袋说,你说你都没几年活头的人了,你怎么就不跟他搏斗呢?
是啊,我怎么能那样草鸡呢?我为什么不舍命相搏呢?再有几个年头我不就死了么?为什么还那么贪生怕死呢?我还惜疼什么呢?一时的怯懦,竟然换来如此不堪的耻辱。
她明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你明天就回去吧。木耳站起来,抽出那把寒光四溅的菜刀,一语不发地出了门。床头柜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刀口。
黎明时分,我听到一阵嚯嚯的磨刀声。我穿好衣裳起来,听见声音来自厨房,进去一看,木耳正在磨那把菜刀。听见脚步声木耳回头暼了我一眼,问,准备好出发了?我说是。木耳埋头磨了两下,直起腰看着我,问,我总是把人写死的难题,你帮我想到办法怎么解决了吗?我说现在没有,但是我一定会想到的。木耳点点头,拎着刀走到我跟前,他像是彻夜未眠,憔悴,痛苦。
木耳把我送到车站,给我买了车票,等到车子启动才默默转身离开。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我倍觉凄凉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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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年时间里我再没去过土镇,但是我和木耳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通信联系。我向木耳表示歉意,抱歉因为自己的卑劣伤害了他的尊严,伤害了薛玉。我给木耳邮寄了一笔钱。这笔钱很快就退了回来。木耳在随后的信里只跟我谈论他的小说,抱怨自己又把人写死了,却只字不提我对他的承诺。
他还曾给我邮寄了几份中途而废的小说。小说中夹着厚厚的信,反复讲述他的创作过程。越往后说他的语气越黯淡,因为这些书稿都没有结尾,他说他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好多东西在开始创作的时候都构思好了怎么结尾的,但是写着写着那笔就像不听话的牛车,拐着拐着就误入歧途了……他还是没有提说我答应他的事,他在等待,我看得出来,字里行间他期望着我能帮他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