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辉起兮长河落
?“话说——贾平年间,黄河之北旱极而蝗,数千里间草木皆尽,比年不登一谷不升。蝗初生如粟米,数日旋大如蝇,能跳跃羣行、能遮天蔽日”他个子矮小,但丹田气盛,声音洪亮如钟,确实是吃这碗饭的料子,“值此时刻,二仙奶奶亲率群师,迎头大喝:‘尔等蝗祸,咫尺不入县界!’”他捏着嗓子学起妇人的嗓音,并不太像,加上相表情颇为滑稽,场下哗然一片笑声,算是买账。若他人有这般相貌身材,恐怕会自惭形秽躲藏起来,惶惶不可终日;而杨逸之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利用这残缺,放浪形骸,毫不在乎,“黑压压的一片蝗虫,直扑二仙奶奶而来,还未到她老人家身前,便就扑簌簌坠地而死,蝗虫们面面相觑,一哄而散,扭头返回,所经之地,土光地净。而这黄河之南——得以保全!”他在一片叫好声中,缓缓落了尾声。
许悠然和隆锦二人,卖力地鼓掌叫好,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本零落的台下,已站了许多看客,甚至有人买了饼子,边啃边听。
又说了几段二仙奶奶的故事后,已是华灯初上,杨逸之说了句:“今日兴致大好,给尔等讲些江湖上的故事,按照旧例本要茶钱,今日全给免咯,可好?”
“好好好——”免费的故事,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那就讲一段《凉月女侠》,客官们可得听好咯——”
许悠然拍手叫好,她从小就喜欢听说书,只不过是,小时爱听千奇百怪的神仙怪志,如今则酷爱行侠仗义的江湖故事。
不同书阁(说书人)有自己的风格,比如亲梅竹马相忘于江湖的凄美故事,有人就刁钻于情事,哀婉动人催人泪下;有人则专注江湖大义,说得荡气回肠,杨逸之两者兼而有之,又诙谐有趣,着实让人着迷。
“是夜,玉门关内小方盘城一间客栈里,一彪形大汉正在温酒,而他的夫人正就着烛光缝缝补补。两人已是过了青春年华,不再血气方刚,此刻亡命天涯,成了对落难的鸳鸯,不胜唏嘘。
男人的目光落在夫人的肩头,已失了年少时分的热烈,而是风吹麦浪般的温柔。突然,他推开窗户,使出梯云纵,便翻身上了落满雪的屋顶,他双手空空,微眯着眼睛,俯视着跪坐原地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小兄弟为何风雪踏至,扰我夫人三更清梦。若是热血男儿,就与我去大堂喝杯温酒,再行说明来意不迟。’他的声音从丹田发出,低沉浑厚,一呼一吸间浸入夜色,内力绵长,不可估量。
此中年人正是裕隆镖局掌门,衙门通缉的要犯,何又青。”
“好——”场下有人拍手叫好,惹人心烦的同时,让许悠然颇有些自豪。
‘小女子不胜酒力,就不与英雄把酒言欢。’来人竟是个女子,何又青心中好生好奇,正欲开口,那人右手揭开斗笠,左手抽出一柄白生生的峨眉刺,黏连近身,挑刺插穿,招招致命。
何又青左躲右闪,并未还手,抬脚上踢,竟是把女子手中的刺刀给踢落到雪地里,‘还道女英雄坦荡,怎的斗笠之下,还戴了面具。’自是话里有话,讽刺她暗器伤人。
女子冷笑,朗声说道:‘霸官道拐良女卖劣玉吞军银,堂堂裕隆镖局,不也是羊皮遮面、衣冠禽兽?’
倩兮盼兮,星辉起兮,长河落兮,这样个水般的美人,怎的能在深夜里,不顾男女大防,如此明目张胆?
何又青一愣,心道:‘莫非此人就是凉月。’”
杨逸之口中,‘倩兮盼兮’四字音调格外温柔,他顿了顿,观察着台下人的表情,继续说道,“传说江湖上有一女侠唤作凉月,戴半截玉制面具,轻功卓绝擅长近战,行走江湖仅半年,就扫除了为祸一方的三凉山马贼。
难道是她?何又青仔细端详,月光之下,女子果真戴半面青白玉面具,上绘祥云花纹,隐隐戳戳间,看不分明。
何又青道:‘在下教子无方,才引出诸多事端——长子忤逆,欺行霸市为祸一方;二儿愚钝,作假卖货代人受过;三儿大意,运镖路上丢失军银。诸罪并罚,罪不至死,更何况我老人家已关了大半产业,赔了双倍钱款,至于这挪用军饷的死罪,是万万不敢担下的——无奈无处申冤,只得落荒而逃。’
凉月冷哼,‘三言两语把自己开脱了个干净,若是清白,又何必和夫人女儿逃到这玉门关来。’
何又青大笑:‘为何不逃?我何又青自视一生清白两袖清风,惩恶扬善周济穷人,我岂能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株连三族?不逃?我就是天蓬元帅下凡——猪头三是也。’”
台下大笑,不知这是何又青的原话还是杨逸之自己加出来的桥段,这说书也是门有意思的手艺,话本上如何写观众全然不知,全靠说书的传达罢了。
“凉月轻笑出声,何又青道:‘女侠深夜叨扰……是来杀我,还是抓我?杀我你恐难如愿,抓到我更是异想天开。’
凉月嗤笑一声,斩钉截铁答:‘我凉月眼中的猎物就是困兽之斗,无一逃出。不过,我向来最敬佩英雄豪杰,你若在这夜中不声不响地死了,委实可惜,不妥不妥。’
凉月撕下一截黑布,用峨眉刺刺破了手指,便以血当书,在黑布上写下战书,扔给何又青,何又青伸手接过,上面只有个六字‘三日后,月牙湾。’
在这江湖上,血书决斗,不死不休,若是何又青收下,便与放牛牧马咫尺天涯;若是他不收,裕隆镖局的名声便平白无故折损在个黄毛丫头手中。
这一夜更深露重,天寒地冻,何又青手中攥着温热的战书,问道:‘敢问女侠与我何怨何仇,非要兵戎相见?’‘贪赃枉法,作奸犯科,天下人得而诛之。’凉月答道,正气凛然。
何又青敛去失望,将战书收进衣兜:‘天下人既认为又青是大奸大恶之徒,那便是罢。女侠好生调养,我们三日后再见。’
‘你不怕死?’凉月昂着头问道,将峨眉刺收进衣袖。何又青用手摆弄着腰际,由着妻女发丝做成的平安符,目光如炬:‘这场比试,我绝不会输。’
台下一片安静,看客皆静气凝神,等待着杨逸之接着往下说,哪知他痞气一笑,张开折扇,扇起风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虽知这是说书人常用的手法,故意吊人胃口,好让人心甘情愿,走进他说书的茶馆,点上一壶茶一盘瓜子;可这戛然而止,着实让人心痒难耐。场下不免有人奚落,称他为人不堪。待这局散了,许悠然和隆锦二人带着饺子去二仙奶奶庙的斋菜堂里,找到了杨逸之。
许悠然大大方方地将饺子拿出,放在桌上,双手拿着筷子递给杨逸之,恭恭敬敬:“一只羊叔,请您品尝。”
杨逸之哈哈大笑,自是习惯了许悠然没轻没重的称呼,接过筷子,夹着饺子沾了点带来的陈醋:“恩!小泥鳅这饺子包的着实好吃……”两个小朋友,像是两只馋肉的狗狗,站在一旁,等着杨逸之说那故事的结局,哪知杨逸之看着两人求知若渴的表情,还以为是馋虫上脑,想吃他碗里的饺子了,“你们自己要不尝尝?”
隆锦正欲开口,被许悠然眼疾手快,挡了回去:“羊叔我们都吃过啦,你不必介怀,放开肚子吃罢。我这还有酒,俗话怎么说的,那是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喝吧喝吧!”
说着许悠然便从小陶罐里,给杨逸之倒了半碗。
“你这小小年纪,哪里弄来的酒?”杨逸之奇道,端起碗,闻了闻气味,生怕下毒害他似的。
“我娘亲在世时总给爹爹酿酒,爹爹都舍不得喝呢。”许悠然没有正面回答,故意占着他的便宜,想让他乘下这个恩情。
“那我可不敢喝了。”杨逸之如此推诿着,碗却未曾放下,许是看透了许悠然拿好听的话糊弄他。而这隆锦看着忘年之交的两人,你来我往,竟是插不进话来,小呆瓜一个。
“好啦好啦,你这罐是我依着娘亲的法子自己酿的,咋的,怕是有毒,不敢喝了?”
“这酒肉本就是穿肠的剧毒,我早就深受其害,病入膏肓,不可回春了。”说着,杨逸之端了酒,一饮而尽,他放下碗,皱眉眯眼,接着用袖子擦擦嘴角,大叹一声,“小泥鳅如此手艺,我是何德何能,若是在前朝,私自做五斤酒曲,是要以死论罪的。小生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罢。”
隆锦听了杨逸之的戏谑,竟是当真,连忙说:“不可不可,二叔的年纪都可以做小泥鳅的爹爹了……”许悠然穿着布鞋的脚,知轻知重地踩上了傻书生的脚丫,让他闭嘴。许悠然心道:这家伙怕不是个傻子,人家调笑的话也可当真?再说了,我算过我和二叔的八字,我们命里犯冲,真若嫁了,恐怕会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不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