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富家子

真假富家子

神情和仪态都像,甚至那股微微的潮湿之气,似乎是没落贵族共通的,冒牌货学也学不来。然而我是个喜欢无中生有的小人,有机会暗暗品尝悬疑的乐趣从来不放过,于是整个参观昔日华宅的历程不免有点袖手旁观,看演出的感觉多过呼吸旧空气。

或者,周围的环境也要负责,未进门已经教人有看戏的期待。旅游指南把这区称为城堡,外面围墙荡然无存,里头倒还保留了与世隔绝,惯受保护的威尼斯式建筑仍然互相扶持,拥戴着不许凡夫俗子误闯的空间——它们在山顶,虽然海拔并没有达到目眩的程度,望下去毕竟山腰是山腰,山脚是山脚,飘飘然在所难免。时近正午,希腊的太阳是辣的,白墙灰地被无情地漂了一漂,影子都缩了起来,像平面设计行业的术语“褪地”,以为退到墙根已是最后,怎么知道背景“霍”地全幅被抽起,简直失去重心,远近比例不再存在,人随着失去分寸。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翻新的旧楼丝毫不沾油烟气,恍恍惚惚像参观片场,搭起来的亭台楼阁只有门面似模似样,里头空空如也。

旅游指南没提这间“狄拉洛卡·巴洛斯”之家,只教导初到贵境的迷途羔羊参观出土文物和天主教堂。经过看见中门大开,探头探脑张望,不由自主便栽了进去。担任守门的是个波兰妙龄少女——“妙龄”从来不是数目字,是自信饱和后盈溢的风流,既不可言,亦在毫颠。英语只有背熟的几句流利,范围以外的就很迟疑,大海捞针似的,就算终于掏上来也生了锈。偏偏不甘寂寞——也可能是初生之犊的原始上进心,空隙填进咿咿呀呀,夹缝都是便当的会话课程,积少成多总是一条数。我因为要等向导带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渐渐觉得辛苦。字要拣简易的,文法要用直接的,有如面对一块多骨的鱼,小心翼翼避免鲠喉咙,食不知味。

类似的住宅开放一般都要由专人率领,完全情有可原:要是任得游客自便,摆设物恐怕会悉数成为顺手牵走的纪念品,墙上多少留下些“阿兰爱阿瑞”“姥姥到此一游”的涂鸦,还不免被情到浓时的男男女女当作阳台,趁左右无人三抓两拨旺一旺历史。没有料到的是,导游甫现身,开场白竟然会是这一句:“欢迎光临舍下。”

四十多岁的男子,身材本来不高,胸脯不知道怎样那么厚,背变成虎背,无形中更扯矮了几寸。红光满面,真带点贵客驾临主人家按捺不住的兴奋,眼睛虽然不停留于任何眉头额角,倒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反而像是森严庭训的自然反应,年久月远根深柢固,虚泛的礼节入心入肉,成为个人风度。自我介绍,说是狄拉洛卡·巴洛斯第若干代嫡传,祖籍法国,“狄拉洛卡”是当地人舌头转出来的变奏,原为“狄洛殊”。指指挂在墙上的油画肖像,不卑不亢说:“我爷爷。”画里是个翘起两撇小胡子的绅士,和眼前人没有一点相似,除了双眼朦朦胧胧罩着雾气。不过那也可能是画工的力不从心。

我对他的身世始终疑假疑真。不是滔滔不绝的讲辞有漏洞,而是因为太详尽,事事物物皆有出处,前因后果太有纹路。富家子女通常不太对身边琐碎费神,见怪不怪,从小养成阔佬懒理的脾气,不会得有条有理数家珍。特别敏感的除外,譬如曹雪芹,但若有那样的慧根,又不见得肯采取打开门做生意的下策,任寻常百姓飞入富贵家。或者家道中落得早,一出世已经踩在繁盛的尾巴,甜美生活只听过没尝过,差那么一点点没有赶上,所以刻骨铭心。

他祖母似乎很有艺术细胞,既会织又会画,到处都是她的遗作。连一幅雪鹿图,也是老太太的笔迹——听的不好意思质疑,善解人意的向导倒不等人发问,自动替奶奶解围:“你们一定暗忖,希腊顶着个火炉似的,哪来的雪——看看这个。”翻开一本老相簿,居然有一辑白茫茫的雪景,穿着皮草大衣戏雪的是他双亲,场景是屋外的露台。

厅角有架厚沉沉的钢琴,曲折的故事不是如何运上山来,而是战争时期如何误中破窗而入的流弹。“子弹夹在弦线之间好几年,后来才找人动大手术取出来。以为就此毁了,谁不知音色尚好。有没有人懂琴艺的,请过来试试音?”结果是他自己坐下来,表演了三四段。我一路来的怀疑,忽然一扫而空。不是琴声里有决定性的线索,而是——有什么关系呢,纵使是一场表演,可也出尽浑身解数,既无冷场也无欺场,值回票价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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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历之注解: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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