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许宁与唐宝如双双还礼,许宁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又道:「侯公公,令侄今日救了犬子,感佩在心,愚夫妇想着尊使如今在宫内当差,出宫不变,小衙内住在外头,只怕下人照顾或有不到之处,不若住到舍下,有我看着,延请名医,细心医治调养,於他身体也有利,我们也算尽一份报恩的心,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侯云松在宫中伺候多年,一贯谨小慎微,喜怒不形於色,听到许宁说此话,不由打量了许宁一眼,看他面上表情微微含笑彷佛温和真诚,双目微垂,深沉若海。
侯云松太熟悉这样面具一般的表情了,朝中那些历经数朝,老谋深算的文臣们大多如此,表面温和有礼,实际却戒备警惕,一旦政见不合,则党同伐异,朝堂倾轧,翻手云雨,都是这些人兴风作浪。而这位许学士年纪轻轻,宦途平顺,得天独厚,却已有如此城府了。
文臣们虽然面上对他们这些内宫宦者明面上客气尊重,实际大多疏远避嫌,如今虽然侯行玉救了许宁的亲生儿子,这些文臣虽然一向标榜有恩必报的,无论是否有心,都必会报答,但多半只是重礼相报,以後再用些心帮忙,论理不会为了这事就与他分外亲近交好,毕竟外臣交好宦者总有不当之处。
但如今许宁却坦然邀请侯行玉到他府上居住养伤,他究竟是真心报恩,又或是有别的打算?自己虽然得了祝皇后青眼,祝皇后家世虽清贵,却无实权,在宫中上有太后作主,君宠上又有安妃专宠,唯一优势只是有着皇长子,但年纪尚幼,这时候断不会有哪位不长眼的朝臣这麽早就开始站位投效。难道居然是真心要报恩?
侯云松虽然心中一时掠过许许多多念头,斟酌翻滚,实际在面上却只是若无其事地与许宁客气推拒,许宁再三恳请,侯云松看了眼才到了身边没几日的侄儿脸色青白,心下怜悯,又有些暗恨下仆惫懒,想着最近祝皇后正在整饬宫务,自己着实有些忙,又因是个无根之人,不想害了哪家女子,家中没有女主人主持中馈,管束下仆,的确有些兼顾不上侄子。
而这些读书人最讲个仁义道德、礼义廉耻,侄子救了他亲生子,他断不会亏待了侄子,再说这位许学士学问甚好,实实在在的探花出身,侄子若是得他指点,不知又比外头请的先生高明多少,家中又有主妇照应,女人心细,照顾孩子更精心。
念及这些,侯云松不由心下有些松动,心道怎麽看和自己交好吃亏的都是这位前程光明的许学士,他都不惧,自己又有什麽好怕的。便开口问侯行玉道:「你可愿去这位许大人家中养伤一段时间?」
侯行玉眼前一亮,带着一丝期冀看向他,有些羞涩问:「这样不会太麻烦许大人吗?」
许宁道:「舍下虽然浅窄,院落却也尽够安置的,不必顾虑,只管安心住下养伤。」
侯云松看侯行玉的神色显然是肯的,便拱手道:「如此便要麻烦贤伉俪费心照顾小侄了,宫中皇后娘娘正在整饬宫务,侯某身上领着几样差使,着实有些看顾不过来,待到事了,侯某亲自上门接他,重谢之。」
许宁与唐宝如还礼道:「原是应当的,不敢当一个谢字。」
侯云松便对许宁道:「侯某来得匆忙,还未谢过长公主援手延医之恩,正要到前边去叩谢公主,先失陪了。」
许宁道:「我也是才到,也未及谢恩,且与公公同去。」
二人便一同出了门去,屋里只剩下唐宝如和侯行玉,此时外头仆妇送来煎好的药,唐宝如有些怕与他相处,却刚承了人大恩,心里别别扭扭的,看他两手皆伤,仍是拿了碗来喂他吃药,一边问他,「既如此,我立刻让人回家去收拾出一处院落来让你住,却不知你於起居饮食上可有什麽忌讳讲究吗?」
侯行玉其实伤口疼得厉害,看唐宝如坐近过来清香袭人,忽然觉得伤口也没那麽疼了,只道:「什麽忌讳都没有,我都不讲究这些的,我和您说过话,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我上次在井边哭,您给了我一包糖,让我想开些,如今伯父待我极好,也不勉强我改口,只是给我做好吃的、好穿的。您说得对,兴许忍一忍事情就变好了。」
唐宝如听他说着孩子话,忍不住笑了下道:「很多事情当时觉得非常非常重要,彷佛天塌下来了一样,觉得什麽都比不上那件事重要,隔了很久很久以後回头一看,只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好笑。」
侯行玉心愿得偿,十分喜悦,和唐宝如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从前过得怎麽样,如今伯父待自己怎麽样,这些时日他得了从来没有的满满幸福感,又能和这位漂亮的夫人诉说,更是几如在云端中一般。
侯行玉一口一口将那药喝完,唐宝如看他如此乖顺,心中那点前世带来的仇恨和怨愤都很难再迁怒,拿了一颗蜜煎樱桃给他以解苦涩,侯行玉看唐宝如桃红色广袖下露出的玉白手指捏着鲜红樱桃,灯下美得教他惊心动魄,只觉得平生从来没有吃过这般甜的樱桃,看着唐宝如的目光不免带上了一分孺慕。
外间许宁与侯云松进来,看到如此,不免各有思忖,一个醋意翻腾,一个则庆幸许夫人颇会照顾人,侄子养伤正得其所,却都面上若无其事,纷纷安排车辆、下仆,分派人手报信,收拾行李、收拾院子,一时忙乱。
唐宝如便起身告辞,先带着孩子回家去收拾院子,侯云松回外宅收拾侯行玉的衣物及伺候的小厮,道晚点亲自送去许家,许宁则留在宝津楼带着侯行玉一同缓缓回家。
这夜分外忙乱,唐宝如一直脚不停歇地分派仆妇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却是许宁特意吩咐,和裴瑄住在一个院子内,唐宝如心下明白,这是许宁的不放心处了,让裴瑄与侯行玉一个院子,自然能就近观察。
只是无论怎麽看,眼前这位肯奋不顾身地救个三岁稚童,能被下仆三言两语就哄骗辖制住,为了一颗糖能念着人,说话脸也要红上几分的腼腆少年,实在不可能是个坏人。
唐宝如心中不觉有些矛盾,自己前世杀了他,这一世却承了他的恩,却又不知该当如何与这人相处,看如今他看自己的目光虽然孺慕,却并无淫邪之意,纯真坦荡,少年那种直接而坦荡的渴望亲近并不令人厌恶。
侯行玉到的时候,侯云松也专程送了他的行李过来,看了唐宝如收拾出来的房间里,寝具家什算不上名贵打眼,却都洁净舒适,旁边住着的又是御前带刀侍卫裴瑄,因着偶尔会入宫应差,侯云松也见过,心下又更是满意。
这两人一文一武,人矫矫不群,年轻有为,皆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如今侄子能与这些人比邻而居,耳濡目染,再得到些指点,怕没有个好前程吗。
所以说好人有好报,几个侄子里头,只有他这个大侄子看似拙短,却为人踏实,心底纯善,他当时就是看中这一点,他要过继侄儿,自然要个知道念恩仁厚的,若是过继个白眼狼来,来日怎麽相处。
如今看来果然心善自有福缘,虽然从前觉得这侄子太过懦弱了些,要想法子让他多拿些主意,刚强些,只是自己也是个伺候人的,难免平日行事带出些谨慎低微来,如何能教侄子刚强正气,如今这许宁与裴瑄,一个学识渊博、仪态风雅;一个正气凛然、仁义豪侠,自己侄子若是耳濡目染,学到几分,也是他的福气际遇了。
他念及此,心下更是炽热,想着要交好许宁,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侄子铺出一条锦绣路来才是。安置侯行玉歇下後,便与许宁去了书房,少不得暗暗给许宁说了些宫中秘事,再看许宁神态,仍是和气得很,却听得十分仔细,偶尔还会问几句,说话却滴水不漏,绝不褒贬任何人。
他心下洞然,越发觉得此人交得值,观其人行事说话,只怕来日位列三公,出将入相。
不免又多了几分真心,拉着许宁低声道:「皇后娘娘如今十分贤德,却是正给皇长子殿下物色老师,许学士若是有心,侯某可建言一二。」
这皇子师是许多大儒求之不得的美事,一则说明学问得到了皇室的承认,二则即便皇子不能上位,只要未参与谋逆,也绝不会连带到老师身上。
即便告老致仕,也因当过皇子师,会有多少学子趋之若鹜来请他指点讲学,断不会日子过差了,是个造福子孙的事。更何况如今是皇长子的老师,这位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太子,甚而登基为帝,到时候曾为天子师,那可是能青史留名的,可以说侯云松是抛出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筹码,算得上极有诚意。
许宁面上含笑道:「本朝大儒名士无数,小子微末学识,比之列位大学士,正如萤火比之日月,何德何能堪当太子师。」神情淡淡,全无一丝该有的激动之色。
侯云松心下微微一顿,不敢相信这样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他居然毫不动容,心念数转,试探道:「如今虽然宫中安妃娘娘十分得宠,却膝下仅有公主一名,官家待皇后娘娘十分敬重,对皇长子也是十分关切的。」
许宁微微一笑,「并非许某不识好歹,辜负了公公美意,实在是……说句私底下的话,公公莫要怪我轻狂,皇后娘娘恐怕在皇长子师上,自己是拿不得主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