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青灯行
数百年前,凉风栈尚是青葵第一酒栈。
偌大的青葵城,繁华如城东,市井如城西,无论是日上三竿还是披星戴月,位居城正中心的凉风栈总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夜夜笙箫直至夜半三更。
论酒,这里倒算不上极好。
论环境,虽奢华如王朝宫阁,可其他的酒栈也不算太差。
可若谈起歌舞妓来,凉风栈若是数二,青葵恐怕再无什么地方能称一了。就算是城东几家颇有名望的花楼,将里头的花魁一个个挑出来和凉风栈里随意一个艺伎相比,也得逊色不少。
凉风栈的掌柜是一个姓钱的儒雅男子。
此人生得仪表堂堂,举止风流倜傥,同女子谈起话来一双郎目总似藏着无尽的柔情。男子行事慷慨大方,少有人说他不好,前去凉风栈的女子亦多是为了瞧上他一眼。
这样一个男子,却是有了妻室的。最让人惋惜的是,夫人王氏还是个面目可憎的聋子,行事乖张跋扈、刁蛮无礼。
正如青葵城里流传的那样,这男子原本家境贫寒,是上门女婿。
这对天差地别的夫妻却如平常人一般,一直以来都相濡以沫着,用心经营着凉风栈。虽时有大胆的女子前去撩拨钱生,钱生却往往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地待着妻子。
直至一位舞妓的出现。
那位女子生着一双如春水般的桃花眼,嘴唇殷红如血,眉间贴着散着金辉的细碎花钿。最喜爱穿着条做工精细的白玉广袖花笼裙,一双纤足白皙如脂,脚踝上系着一根挂着两个金铃铛的红绳,走起路来清脆动耳。
青葵城里没人见过她。
那晚青葵最负盛誉的二十四歌妓一如往常的在台上弹唱着曲子。台下座无虚席,听者全神贯注,看者亦目不转睛。
女子悄无声息地就来了,负责看守的小二甚至没能看到她走进酒栈。
“久闻各位大名,奴家今日算是见识了。”
乐声骤停。
众客向她看去,一阵唏嘘。
“奴家想伴着琴声舞一曲,各位以为如何?”
二十四位浓桃艳李面面相觑着,见无人反对,便复奏起来。
舞毕,女子妩媚一笑,回头望了眼立于人群中的钱生,瞧得人全身酥麻,心尖一颤。
自此,这女子一舞成名,艳绝一时,成了凉风栈的头牌。
钱生唤她“姝玉”。
“公子,你看姝玉这新舞跳得如何?”
“好极了!”
“公子,姝玉这身新衣服好看吗?”
“好极了!”
……
“公子,能为姝玉描眉吗?”
钱生看着姝玉楚楚动人的眸子,鬼使神差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石黛。
如青葵城的百姓暗暗所愿那般,钱生终是为了这来历不明的艳丽女子负了他的结发妻。
起初二人尚且遮遮掩掩,直至王氏亲眼撞见他们苟合,才愈发不可收拾起来。
这丑陋无才的聋女,一直以来便是为人辱骂的,说她用银子买男人,说她不甘做牛粪,偏要去脏那牡丹花。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竟只是默然独守空房,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用帕子擦着眼泪。
钱生自然起过愧意,可姝玉的灵动貌美,人言的叫好夸赞,很快便让这几分愧疚如过眼云烟般消散了。
他这样的男子,配王氏实在为人所不忍。
白日里,姝玉搂着钱生的胳膊求他给自己买琅轩阁新进的首饰;晚上,钱生便枕着姝玉如白藕般的胳膊入睡。时间久了,二人越发放肆,王氏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一日,姝玉散着一头青丝,软若无骨般地趴在了钱生的身上。
“公子,娶了姝玉好不好?”
钱生嗅着她的发香,没有回答。
“整个青葵,还有谁人不知姝玉是你的人了?你若不娶姝玉,你叫姝玉怎生是好?”
“姝玉晓得你为难,婚宴可不办……”
姝玉的声音柔情似水,软绵绵的在他耳边呢喃着。
一个舞冠青葵的女子,一个仙姿佚貌的女子,在他耳边求他娶。良久,男子才有气无力般地拍了拍姝玉的背,算是答应了。
隔日,姝玉便穿着王氏那身一针一线缝好的嫁衣,满头鎏金心满意足地嫁给了钱生。
因着嫁与钱生一事,王氏早与家中断了往来,所以尽管出了这般大的家丑,钱生和姝玉的日子过得倒还算顺利。
钱生每日一醒,看着千娇百媚的枕边人便不禁心生欢喜。
人皆说他们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直至王氏临盆。
孩子小得可怜,血淋淋皱巴巴的,不哭不闹,全身发紫,像个死胎。钱生远远的瞧上了一眼,便抬袖掩面而去了。倒是姝玉还殷切的照顾了一会王氏,一声声“姐姐”叫得亲密无间。
当夜熄了烛后,姝玉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推了推钱生,柔柔唤道:“相公。”
“作甚?”钱生不耐烦的甩开姝玉的胳膊,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问。
“姝玉饿了。”
“饿了就去庖房里找找,叫我有何用?”
“相公,你欢喜那孩子吗?”
姝玉的声音尖而细,在夜里轻轻地问着。钱生虽半梦半醒,倒也被她吓出来一身冷汗,下意识得就否了她。
身旁传来姝玉的低笑声。
“相公,那王氏,你可还欢喜?”
钱生被扰得烦了,干脆闭嘴不答,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梦里,他怀里抱着那个湿嗒嗒的流着血的丑孩子。那孩子仍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的,似是真的死了。钱生按捺不住好奇,低下头去感受他的鼻息,死胎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咧开满是尖牙的嘴巴朝钱生咯咯笑着。
钱生被吓得浑身一颤,竟清醒了过来。
他喘着粗气,只觉全身已经湿透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斜斜地射了进来,照出来些缓缓飘动着的飞尘。
钱生刚松了口气,正欲再次睡去,却突然在身后听到了咀嚼的声音。那人嘎吱嘎吱的嚼动着,正如狼似虎般地吞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姝玉,你为何要在床上吃……”
钱生恼怒地回过头去,却猛然住了嘴,瞪着一双平日里最爱同女子眉目传情的眼睛,惊愕地张着嘴巴。
轻纱般的月色笼在姝玉的身上,勾勒着她宛如丹青画般的侧脸。她唇边满是紫红色的血迹,正津津有味地啃食着手中一大块血肉模糊的生肉,不时还从嘴边滑出来几滴鲜血。
姝玉缓缓的转过头来看着钱生,朝他咧嘴一笑,满嘴尖牙。
钱生这才看清她手里的那团东西,一截小小的断臂还连着些许皮肉在空中摇晃着滴着血呢。
第二日,凉风栈没有开馆。
直至第七日里头散出来一股叫人作呕的恶臭,才有人满心怀疑地叫来了衙门。
满地森骨。
唯有一张钱生的皮囊用钩子钓在了空中,上头蠕动着密密麻麻的白蛆,时有恶蝇飞舞围绕。
姝玉消失了。
二十四歌妓散的散,嫁的嫁,凉风栈从此败落。
约莫一百年前,一个落魄书生无处落住,摸黑打开了凉风栈的大门。
第二日,便只剩下了一张皮。
姝玉的传说自此在青葵城里传得更盛。
城里有个大汉偏不信这邪,和众人夸下海口,说要独自一人在凉风栈里睡一晚,证明这不过是以讹传讹的故事罢了。他自诩做了三十多年的刽子手,见鬼砍鬼,见妖砍妖,姝玉见了他还得算她倒霉!
谁知,这大汉不到三更便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不过半月,此人便染了风寒死了。
此事一度成为青葵城的一大笑谈,同时也让人对凉风栈愈发避而远之,惹得整个城中一带都没落了不少。
数年前,凉风栈才被青葵第一商户唐崇文以一间包子铺的价钱买了下来。许是顾忌里头的东西,便一直闲置着,不曾在里头开过什么店铺。
直至半年前,唐崇文的小女儿接下了这间酒栈,方才重开了起来。
时有人说,每至傍晚,若仔细盯着那个小姑娘看便能看见姝玉正悬在她的头上吃吃发笑。